作者简介:马金莲,女,回族,年生于宁夏西吉。发表作品百余万字,部分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出版有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马兰花开》。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
离娘水
◎马金莲(回族)
上?部
时间年。地点扇子湾。人物海澈。
傍晚时候,随着暮色一起落下来跌到低处的,有稀稀落落的雪花,还有海澈的一颗心。
早在中午时候当她看到天色像嫂子生气时的脸,终于没能开晴,而是越阴越重了,便不停地扒着窗户往外看,眼睛都要盼直了,这天气却偏偏不遂人愿,越到后晌,阴得越重,终于撑不住下起雪来。海澈看到雪花渐渐地稠密起来,就知道明早坐不成蹦蹦车了,而是要步行着走出村庄,直到公路上以后才能搭上班车。本来碎哥已经把蹦蹦车准备好了,车厢里铺了干爽的麦草和一床旧被子,这雪一下,蹦蹦车就不能走了,扇子湾的山路又陡又滑,稍微落一点雪就能翻车。海澈看着雪落下来,就知道自己的心愿终究落了空,便拉下窗帘,再也无心看外面了。
海澈安安静静坐着,现在轮到海澈的大和碎哥着急起来了。他们爷儿俩都扯着脖子望门外面那一坨慢慢黑下来的天幕,碎哥性子急,不住地叹息,说运气真不好,咋就下起雪来了呢,我们定的是什么日子啊?明早可咋上路呢?念叨一遍两遍也就罢了,他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让海澈心里越发稳不住了,只觉得一颗心被人揪起来,向着虚空不断起抛闪。海澈大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一声斥责说下就下吧,你急慌慌像个啥?下雪是天气的事,又不是哪一个人能控制的!你抱怨就能把雪给止住不下啦?实在不行就走出山去,又不是没人走过!
碎哥受了一顿抢白,闭上嘴巴不言语了,脖子一耸一耸,样子像门口跑来跑去的小明。小明是一条狗。碎哥不知道海澈在心里把他和狗联想在了一起,冲着炕上的妹子笑一笑,转身出去了。碎哥的笑容既单纯又复杂。
海澈回味着,她知道碎哥舍不得自己,但是又盼着自己早一点出门,这样矛盾的心思对于碎哥那种单纯的人来说,真是一种折磨。海澈不想碎哥,专心想小明。小明是海澈一手抓养长大的,从小缠在海澈脚后跟上跑来跑去,像个小小的玩具皮球。小明不知道海澈明早就要出嫁,只是家里骤然变化了的气氛让它觉得新鲜,厨房的大锅里煮了一天肉,烩好的菜装在一口大水缸里,炸得金灿灿的油香摞在一个大竹篾笸篮里。喜庆的味道掺杂在凛冽的冷风中,飘出院子,飘到左邻右舍那里去了。邻家的小兰和笨笨自然也闻到了肉香混合着菜香和油香的味道,小兰笨笨就跑来找小明玩。小明知道吸引它们的不是自己,而是院子里的味道。但小明还是很高兴,真心欢迎它俩,带着它们满院子跑动,就像三个皮球在地面上滚来滚去。
我的小明怎么办?海澈把这个问题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总不能一起带走吧?还没听过谁家女子嫁人,带一只小狗上路的。
海澈干脆到厨房里去询问嫂子。我走了小明咋办哩?这话把嫂子惹失笑了,她哗啦啦地笑,笑完了,忽然就记起什么了,脸色有点不悦了,说海澈我把你没看透,你打小没娘,嫂子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走的时候惦记的不是嫂子,不是你哥,也不是咱大,反倒是一只狗?海澈就知道自己这句话问得愚蠢了。她赶紧补救说小明是一只狗嘛,哪能和嫂子比呢?想了想,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元,放到案板上,说嫂子这些年拉扯我不容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要嫌少,买一双鞋穿去。嫂子瞄着钱脸上有了欢喜,说我们姊妹间还客气啥?话是那么说,那一百块钱还是进了嫂子的衣兜。
那是大偷偷塞给海澈的,他一共给了三百,说我的娃,这是我悄悄给你的,你拿上到了那边手头有个零钱,有时候应个急。海澈想推辞,大小声说快拿上,你哥哥嫂子看到了!海澈就赶紧拿上了。当时海澈捏着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大攒这点钱不容易,他是个念经人,有的人家念苏热请他去,散几块钱的乜贴,他攒下来;有时候送埋体,他跪在念经人当中,也能散到几块钱。但是念苏热和送埋体的时候毕竟很少啊,可以说他的钱都是从指甲缝里抠着一毛一毛攒下来的。
自从给碎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这个家就交到了碎哥和嫂子的手上。大在这个家里除了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平时喂着一圈羊。他有喂羊的权利,没有卖羊花钱的权利。所以他攒几个钱真的不容易。按照他的意愿,想给海澈多陪点嫁妆,但是哥哥嫂子不愿意,昨夜就吵了一架,吵的内容海澈全听到了。嫂子从很多年前数说起来,说她嫁到这个家里,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又是老的又是小的,把心都操碎了,到头来还落不下好。说到后来,干脆哀哀地哭起来。本来大还在和她争辩,这一哭,他作为老公公,显然不能再争了,就悄悄地走开了。他们争吵的内容紧紧围绕着海澈的嫁妆。
海澈这个婆家特殊,太远了,跨出了省,到甘肃去了。去婆家一路要倒好几趟车,交通极为不便,所以嫁妆便不能像本地嫁女儿一样,衣柜沙发茶几电视机洗衣机烤箱等一全套家具都买了,这不现实,男方的家那么远,怎么拉得去?更重要的是这方圆嫁到那个地方去的女子有好多,前面那些都没有陪大件家具,至多一床被子一条褥子一条毛毯外加一对枕头一对枕巾,一些简单的细软用品,就把女子嫁出去了。这和本地嫁女儿的路数一点不一样,完全打破了常规。可是彩礼呢,会不会少一些?其实才不是呢,相反,彩礼特别高,远远高出了当地的价码。这是为什么?其中的原因早就尽人皆知。
原来男方的家远在甘肃一个叫张家川的地方,据说还要往山里走,山大沟深,那里当地的女子长大后极少嫁在本地,全嫁到山外去了,山里的小伙子问不上媳妇,媳妇彩礼高得吓死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忽然有人将一根线从张家川牵到了宁夏的西海固,也不知道最初嫁给张家川的第一个女子是谁?反正渐渐地形成了一股风,就是张家川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找不上媳妇的山里小伙子,在外头狠狠地打上几年工,怀里揣着一疙瘩钱,跑到这边山里问媳妇来了。尽管那些有女子的人家狮子大开口,彩礼的价码远比当地的高,但是张家川的小伙子还是接受了,为啥,因为这价位和他们老家比,还是很划算的。
海澈的彩礼是三万。而今年初冬扇子湾刚嫁了一个女子,彩礼只要了两万,娘家还给陪了电视和冰箱洗衣机。海澈和那个女子不一样,因为要嫁到张家川去,所以碎哥嫂子的意思是给海澈啥也不陪,一床被辱就能上路了。海澈大的意思是多少给女儿陪一点,大件家具带不去,那就拿出五千元给海澈,叫她嫁过去自己买几件家具。碎哥没主意,嫂子不同意。嫂子的理由很充分,一来前面那些嫁给张家川的女子都是空手出门,没听说一个陪钱的。二呢海澈是她从小拉扯的,她要从彩礼钱上把多年受到的嗦罪给补偿回来。
几个大人在厨房里吵嘴,海澈站在屋檐下一个拐角处静静听着,边听边下意识地踢埋在土里的一块破瓦。等嫂子哭起来,大狼狈地退出门来,厨房里恢复了平静,海澈发现自己硬是把破瓦从结冰的硬土里踢了出来。脚尖在隐隐地疼,海澈一跛一跛走开了。
小明不知道海澈明天就要走了,带着邻家的同类满院子欢快地撒欢儿。海澈忽然想做一只狗多好,一辈子都能守在这个家里,永远不用离开,也不担心被人多余而撵出去。
海澈基本上是被嫂子撵着坐不住了,才下定决心嫁人的。有奈何的话,谁愿意嫁到张家川去呢,隔山隔水的,远得浪一回娘家都十分艰难。
明儿天不亮就要走,这一离开再回来也就难了,村里嫁给那个地方的几个女子,很少回娘家来,一两年才来一趟,风尘仆仆的,听说来一趟要倒好几次车,仅仅路费就要花不少钱呢。海澈带着无限留恋的感伤,到大的上房里看了看,到哥哥嫂子的偏房里看了看,又到牛圈里羊圈里看了一圈儿。最后站在大门外那棵杏树下看村庄。村庄里的日子照常在过,晚饭的味道飘在傍晚的冷风里。没有人因为村庄里有一个女儿明天就要远嫁而悲伤,包括村庄自己也不悲伤。
海澈却一颗心满满的都是感伤。老杏树好像怕冷的老人,使劲地缩着身子。海澈抬头望望它,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光溜溜的枝丫在风里不愿意动弹,但是风不叫它们消停,不断地吹过来,吹得它无可奈何地摇晃着。海澈从穿开裆裤就会上树了,经常沿着这棵树爬上爬下。大家把这棵杏树结出的杏子叫羊粪蛋,这很形象,因为这棵树上结出的杏子比羊粪蛋大不了多少,干巴巴的,口感不好,但是对于山里的孩子,那也算是唯一的果木了,所以杏*的时节海澈总是喜欢把自己挂在树上。为此磨破了多少裤裆啊,自然没少挨嫂子的烧火棍。
海澈走过去,把身子靠在杏树桩上,闭上眼,回想小时候。那时候最盼望的便是早一天长大,似乎长大是一件很值得向往的事情,可是长大了才知道需要面对的烦恼更多。
海澈二十五了,属于老姑娘了。不是海澈不想找个婆家把自己早早嫁出去,而是别人总是嫌弃海澈,所以海澈就成了村庄里的剩女。海澈是有缺陷的,个子太低了。有多低呢,不到一米五吧,海澈没有量过,也没机会量。村庄里的女子都不知道量身高,但是谁高谁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山村里的人眼睛还是十分*的。海澈的脸上还说得过去,五官齐全,四肢健壮,可就是个头太矮了,虽然不是侏儒,但实在是不能够招惹人的眼球。现在的人挑剔得很,尤其那些上过学在外头打过工的小伙子,眼头一个比一个高,谁看得上一个不到一米五的姑娘呢。
海澈嫁不出去,一家人的心情都不好。大的忧愁写在眼里,自从海澈过了二十岁,他便变得忧心忡忡闷闷不乐,看着海澈的目光里含着难言的隐忧。这些忧烦海澈怎么能不知道呢,可是她也没办法啊。嫂子的心情更不好,她看海澈的目光就狠狠的,恨不能将她一口吃了的样子。
海澈毕竟还小,也被嫂子骂惯了,不太在意嫂子的目光。可是她大受不了,老汉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儿媳过来过去地多余,心里又气又苦,还没地方说去,所以海澈一年年嫁不出去,大便一年比一年老得更快,腰都趴下了,脖子里的皱纹一道摞着一道。
嫁不出去,海澈自己也愁啊。心里的烦恼像水沟里的那泉水,满得往外溢。有时候,她忽然就会恨自己的亲娘。那个把自己生下就归真了的女人,她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心里没有任何印象。有时候嫂子在气头上打了她,她从来不哭,一个人默默地在心里想娘,想象那个女人的模样和脾气,想象她要是活着,这个家里的日子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她想了一遍又一遍,睡梦里却从来梦不到娘。娘活着的时候家里穷,她连一张相片都没能留下。海澈对于娘的记忆一片空白。海澈心里说娘你把我扔下走了不说,你还把我生得这么矬,你知道我活得有多艰辛吗?海澈也只能在心里问问自己。娘的骨殖只怕早就化成泥土了,还能怪娘吗?又怎么能忍心呢?
有时候海澈想自己要是个男人就好了,在找对象这件事情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可以主动追求女孩子,问人家愿不愿意,女子娃哪有勇气跑上前问男娃的?没有,在海澈生活的村庄里目前还真没有,大家多年形成的共识是女娃娃只有被人问的权利,没有主动追求别人的权利。当然现在社会毕竟和过去不一样了,男女孩子间瞅对象的事情自由得多了。可是,那也得男女双方你情我愿才能对上眼,互相产生兴趣。男孩子们都对海澈没兴趣,他们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些长相乖巧的女子,就像人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最先看到品相好看赏心悦目的那一类,穿衣裳的时候总是喜欢穿得漂漂亮亮的,瞅对象也一样,谁都想找个长得好看个子又高的媳妇。
海澈个子矬,人长得很一般,所以一直耽搁到了今天。可是一个人长得咋样,这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事吗?海澈记起一个古老的传说来,说阿丹圣人奉真主的命令造化人类,他和了一堆泥开始捏泥人,捏了一些之后累了,就折了根柳木条子,摔打剩下的稀泥,泥点子四处乱溅,溅出去变成了人。阿丹圣人吹了一口气,所有的泥人都活了。经过圣人手捏的那些人一个个长得好看得很,而柳木条子摔打出来的有肥有瘦,有高有低,有美有丑,差别很明显。海澈常常想,我肯定是用柳木条子摔打出来的某一个泥点子变成的,要不为啥长成了这样?可是一个人长成了啥样,实在不是自己能够拿主意的。
这难题从前海澈是不知道的。小的时候毕竟天真烂漫,根本不知道长相对一个人的重要。等到说婆家嫁人的年纪,这问题就很直接地摆到了眼前,并且步步紧逼,将海澈困扰了好几年,一直到了今天。现在好了,她海澈终于有人要了。海澈靠着老杏树,抬头望天空,望着一寸寸黑下来的村庄,心里说我终于要嫁人了。
海澈的这门亲事本来是根本不会成的。
上庄里把两个女子嫁给张家川的马文富老汉给儿子娶媳妇,远在张家川的两个女儿都来了,她们的女婿也来了。挑担两个活脱脱像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来了不像个当亲戚的,穿一身旧衣裳,裤脚上满是土,一人肩上压一副扁担,挂着一对大桶子,吭哧吭哧从沟底往上给丈人家担水呢。丈人家娶媳妇是大喜事,宴席办得大,用水量也是惊人的,这两人三五天中就不间断地给人家供应水。扇子湾水沟的深大艰险是附近出了名的,从沟里把两桶子水担到上庄的马文富家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村庄里的人都被马文富的两个女婿震撼住了。谁见过这样实诚而泼辣的担水场面?大家惊诧之余禁不住互相询问:这哪儿的女婿呀,这么能顶事?张家川的!啊,正是那张家川来的?一对瓜女婿!哈哈!嘻嘻。
人们都趁着担水的机会仔细查看马文富的一对瓜女婿。这两人真是不太精明。甚至有些傻里傻气,老实过头了。人们就感叹说马文富把两个女子塞了牛屁眼,咋能嫁给这样的女婿,那可是要一块过光阴呢,而且是一辈子,女婿脑瓜子不够用,女子自然要跟着受穷吃苦。大家感叹一阵,再次印证了一个传闻,张家川的女婿没一个像样儿的,像样儿的人家也不会跋山涉水跑到这深山沟里来问媳妇。最后达成的一个共识是歪瓜配裂枣,马文富的两个女子都头脑有点问题,自然只能嫁给这样的女婿了。
大家这样议论的时候,海澈也在担水的人群里。但是海澈还不知道自己也将要嫁给张家川了。海澈个子小,但是心眼儿绝对聪明,所以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嫁到张家川去。
冬天是扇子湾人最清闲的时候,也是大家嫁女儿娶媳妇最集中的时候。庄里又有三个女子嫁出去了。最小的才十八,比海澈整整小了七岁。嫂子去吃宴席,回来坐在炕沿边掰着指头算那个女子的年龄,完了又用海澈的年龄减去那个女子的年龄,便得出了七这个可怕的数目。嫂子没念过一天书,但是这些简单的加减掰着指头还是能算得出来的。海澈坐在炕里,看着嫂子粗而短的胖指头,心里怪怪的,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撕扯。那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女子其实面上长得很一般,和海澈差不多,好像还有些抵不上海澈呢,可是人家个头高,能比海澈高大半个头呢,所以人家才十八就有人愿意娶呢。而海澈的属相都满两轮了。
有时候海澈真不敢去想自己的年龄。越是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可别人就越是要在海澈面前提这事,而且拉出去和这个女子作对比,和那个作对比。好像女娃娃的价值只有在不断地对比中才能体现。
扇子湾没有专业的媒婆。拉纤说媒的事都是临时找一个女人或者老汉去充当。有一天,海澈家也来了一个说媒的。终于来了一个!是下庄古尔拜的女人。这女人近两年将娘家的两个女子拉扯到了扇子湾,做成一个媒,谢媒钱是一千元。她尝到了甜头,便跑来给海澈当媒,说对方是她娘家庄子的人,男人老实本分,绝对是好好过日子的料。年龄是大了点,可是男人嘛,大点有啥,大了才知道疼媳妇呢。嫂子听着不对,好像对方有些心虚的样子,就问究竟有多大。古尔拜女人说也不算太大,满三十一,家里两个娃,都是女子,你知道女子娃好抓养,也不敢作难后妈,咱海澈去了过不上几年那对女儿就能伺候海澈了。
说了半天,对方是个二婚,年龄大不说,还有两个娃呢。嫂子的嘴都气歪了。海澈也有些伤心。
这唯一一次的说亲,给了海澈一个致命的打击,她更加深刻地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原来在别人眼里她只配嫁个二婚,而且年纪一大把了!而她还是个*花闺女啊。
这次说媒的经历给海澈心头留下的阴影很长日子都无法消散,她甚至为此连性格都发生了改变,变得郁郁不乐,心事重重的。
海澈不痛快,嫂子更不痛快,更要命的是嫂子反过来把这种不痛快加到了海澈身上,动不动就骂海澈说你一个女儿家,整天掉一张苦拉拉的脸,给谁看呢,是嫂子虐待你了吗?
海澈不敢还嘴,忍气吞声地打发日子。
海澈发现女孩子家长到十八九岁,就像一朵花,鲜嫩得枝叶上都滚动着露珠,要是过了二十岁,再往前走,便一天天蔫了下来,像老过头的草,不鲜嫩也就罢了,还显出枯*的颜色来,面相也迅速地变老了,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她比三十岁的媳妇子还要老!
海澈漫长的女儿生涯里,其实是有过一次爱情的。她甚至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真正的爱情。冬天沟里的泉水结了冰,泉口很深,需要给水瓢装一个很长的木把才能舀上水。扇子湾人家家户户一到冬天就给水瓢装木把,海澈家也不例外。一次海澈正舀水,跛子的儿子下来了。跛子那一门和海澈家这一门有旧仇,很多年都不来往,话也不怎么说。海澈闷着头舀水,跛子的儿子一看桶子里忘了带水瓢,就看着海澈,想开口借一下海澈的水瓢,可是有点不好意思,就傻笑着看海澈。海澈不言语,舀满了自己的桶子,接着给对方舀,等舀满了四个桶子,海澈跪在冰上的裤子冻得粘住了,往起来一站,撕扯得嘶啦啦响。跛子的儿子看了,不由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帮着海澈把两桶水从冰掌子上提下去,一直放到平坦干燥的地方。海澈担水最愁的就是那个冰掌子,她腿短,要把一桶水从高高的冰面上挪下来,总是比别人困难一些。没想到这次的难题叫跛子的儿子毫不费力就给解决了。海澈望着跛子的儿子笑了笑,算是感激。跛子的儿子也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第二天去担水,两个人又碰上了。海澈照旧舀满自己的桶,又舀满了另外那一对。海澈的两桶水照旧是跛子的儿子给提到了平处。两个人互相有了好感。再担水时一路慢慢走,一路说说话。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去年冬天跛子的儿子定下了亲事。对象是另一个庄里的女子,年龄比跛子的儿子大了两岁。眼看就要娶亲了,忽然有一天担水的时候,跛子的儿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塞给海澈,红着脸说留个纪念。海澈把那方印着几竿竹子的手帕甩到了对方脸上。海澈心里的委屈像桶子里的水,在噗哗噗哗地溅呢。海澈心里说一搭耍了几年朋友,我在你心里就只值个手绢吗?
跛子的儿子娶了媳妇后,遇上海澈还想搭讪,海澈扭头就走,再也不搭理他了。海澈觉得人家背叛了自己。可是,两个人压根就没有什么约定啊。
马文富的两个张家川女婿闷着头给丈人家担水的同时,后面还跟了一个人。这个人穿一件灰棉衣,头戴一顶大暖帽,他不担水,混在担水的人群里偷偷看扇子湾的女子。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也是张家川来的,跟上同乡也到西海固问媳妇来了。他趁着两个同乡担水的机会,把扇子湾的适龄女子全都看了一遍。扇子湾的女娃都很勤快,从十来岁便学会了干苦活,担水自然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小伙子看上了好几个女子,自然,完全没留意到海澈。
海澈没压根没妄想人家能看上自己。再说海澈也没有想过自己要嫁到张家川去。海澈一天里要担两三趟水,就和那小伙子撞上两三遍。小伙子的目光在一个个女子娃身上流连,就是没有注意到海澈,即便用余光扫一扫,也是没有的。
马文富把儿媳妇娶进门,大事完成后,便卸下了心上的一块重担,这才带着那个小伙子满庄子转悠开了,先是按照小伙子提前踩好的点,去对方家里问,结果出奇一致,没有一家人答应这门亲事,大家甚至都不看这小伙子长得什么样,一听是张家川的,便把头摇得像大风里的谷子穗一样。问过几家人,小伙子的自信没有了,心虚了,再不能挑拣了,就挨家挨户往下问,只要是有适龄未嫁女儿的人家,一个不落地问。
偏偏落掉了海澈家。是马文富的主意,马文富知道不用问,这小伙儿个子高挑,是不会看上海澈的,所以就不用白跑路了。五六天过去了,马文富把扇子湾的人家几乎跑遍了,也跑出了一肚皮闷气,就算没人愿意把女子嫁给张家川也就罢了,可大家表现出来的那个神态和语气,好像嫁给张家川就是把女子塞进了狼嘴,有这么可怕吗?这不是等于在间接地嘲笑他马文富吗?说他眼睁睁把两个女子推进了火坑!
马文富再也不愿意带着小伙子乱跑了,腿跑断了,嘴皮磨破了,换来一肚皮闷气,马文富给小伙子说你的媳妇不在我们扇子湾,你也看到了,我是真的尽了力!你还是托人到外庄子去问吧。
马文富说着要给王万里打电话。王万里是十里外什字街上的一个人,这几年专门给张家川人介绍西海固的女子,说成一个男方给他三千或者五千元的谢媒钱。小伙子挡住了,说我忽然不想今年结婚了,明年再说吧。马文富说你怕啥,你是怕王万里收费高?确实高,那人的心确实够黑!但是由他出面,保证能给你找个媳妇。小伙子还是摇头。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有一天海澈去上庄马文富家买蜂蜜。现在全庄子也只有马文富家养着几窝土蜂,他将蜂蜜铲下来,存一些生蜜在瓦罐里,谁家老人娃娃实在咳嗽得不行,就来买一点,化成水喝上压咳嗽很有效。嫂子最近上火,从嘴里烂到了嘴外,实在挨不住了,就喊海澈给她买一点生蜜去。海澈穿上新买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拐进了马文富的家门。天气冷,海澈的脸蛋冻得红彤彤的。海澈迎面撞上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认真地看着海澈。
第二天,马文富来找海澈大,要给张家川人说亲。海澈大一口就回绝了。海澈大说那里山大沟深,条件比咱们这里还枯焦,我的海澈不缺胳膊不少腿,凭啥要嫁到那种地方去呢?马文富说你打听去,咱方圆有百十来号女子嫁到了那里。要是火坑的话,难道那么多人都愿意把女子往火坑里搡?海澈大说那都是王万里造的孽,他就是个人贩子,当一个媒他拿三千多,他跟人贩子倒卖人口有啥区别?马文富说你不给就算了,说话咋这么难听呢?
马文富气哼哼走了。
海澈忽然站出来,说我想去张家川。把她大吓了一跳。海澈说张家川男人也有好的,个子高大,模样周正,脑瓜子聪明,我亲眼见过了。老汉还半天转不过弯儿,呆呆站着。
嫂子在门外朝海澈摆手,叫海澈过去。海澈出去,嫂子一把抓住海澈的手,叫一声妹子,眼泪往下流。海澈不明白嫂子这又想耍个啥心眼。这些年她们姑嫂的关系很紧张,尤其当海澈过了二十岁还嫁不出去,她们之间简直就像仇人,虽然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家里转腾,但有时候好几天都互相不招嘴。有一回嫂子和碎哥吵嘴,吵着吵着嫂子哭起来,骂出了“你妹子二十多没人要,要当一辈子毛头寡妇吗?”这样的恶*话,嫂子的声音还那么大,好像要成心叫全家人都听见。那夜海澈用被子捂住头美美哭了一场。
现在海澈看到嫂子动情地流着泪,紧紧攥着她的手,说我苦命的妹子哇,真主造化人哩,咋就把我们姊妹造成了苦命人?接着嫂子给海澈出主意,嫁到张家川去!那个小伙子嫂子也见了,确实不错,就是有三个海澈去配他,估计都困难。现在机会来了,就得抓住。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
海澈望着嫂子的脸,忽然想自己这次要是不嫁出去,只怕首先过不了嫂子这一关。往后的日子更不好打发了。
嫂子说我给你联系去,咱大不开窍,骂跑了媒人,我给你联系去,事情保准能成。
事情果然就成了。那小伙子也到海澈家来了。站在房地下,果然是个好小伙儿,长相和身材都没得说,海澈大一眼就看上了,倒是在心里担心人家嫌弃他女儿呢。
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这几年从张家川来这里娶亲的都这样,前脚刚定亲,后脚跟着定下日子领娶,很明显怕夜长梦多,中途有人变卦。
这一过程短得让海澈觉得恍惚,就像在做梦,短短数日就买好了穿戴,明天便是正式出门的日子。
现在海澈才感觉到有点紧张,真的要嫁人了?自从十六七岁上就暗暗地盼着这一天,盼着有一个男人来把自己娶走,这样的期盼整整持续了七八年。现在终于要变成现实了,可是,海澈觉得自己为等这一天已经把最初的那腔热情给耗尽了,心情再也不像十七八岁时候那样纯粹了。
暮色下的扇子湾显得灰突突的,破败、陈旧,像个过于衰老的女人。
大又和嫂子在吵架,还是围绕着海澈的嫁妆进行。大坚持不懈地要求给海澈退几千元,叫她嫁过去了买家具,嫂子咬紧牙关就是不让步。海澈听见他们的声音激烈而空洞,在暮色降临的傍晚,好像两个肚子里生了蛔虫的人在争着磨牙,嚯嚯嚯,嚯嚯嚯。海澈忽然不愿意进去劝解了,任由他们吵去吧,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嫂子胜利。大就像一只又老又瘦却不愿意安分的老羊,扯着脖子吃力地争论,也仅仅是争论争论罢了,这个家里真正的掌柜只有嫂子。
海澈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偏房,雪粒子干燥清爽,扑簌簌落着,灌进领子里,不冷,肌肤却有点疼。
不知道什么时候,嫂子咣一声推开门,将一个肚子圆圆的瓦罐和一把水壶放在地上,气哼哼说,换水去,明儿就嫁人呢,你得洗个离娘水。
嫂子还在为吵嘴的事情伤心,走到门口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了,一把扳住门,没有摔倒,但是吓了一跳,忽然哭起来,对着炕上的海澈说,你们老的小的都说我不好,这冰天雪地的,啥事还不是我在操心!就这一罐子水,还不是我热好了给你提来!
骂完噔噔噔跑走了,厨房里还有活等着她呢。
海澈看见一股热气从水罐里腾起,白茫茫的,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儿,就像在虚空中画出了一朵好看的花朵,然后向着上空慢慢地飘升。
扇子湾有个习俗,女儿出嫁的前夜要在娘家换个水,名叫离娘水。换了这个水,便意味着从此彻底告别女儿时代,告别娘家,再也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口人了。所以这离娘水是女儿家人生路上的一个分水岭。
据说这离娘水要由亲娘一手给热来。
水罐上方水汽形成的花朵渐渐变得稀薄了,一点一点地消散了,说明罐子里的水越来越凉了。
海澈溜下炕,顶上门,把罐子挂在门背后的水钩子上,然后一件一件脱衣裳。
门外传来啪啪的拍门声,海澈知道那不是风,而是小明。
据说离娘水都是由亲娘给灌好了,亲自送到女儿手上的。
海澈洗完小净,裸身站在水盆里,拔开水罐底部的一个小木塞子后,一股水欢快地涌出来,在她年轻结实的肌肤上噼噼啪啪拍打着,溅起一朵朵亮灿灿的水花。
海澈闭上眼,这些水花儿直接落到心里来了,一朵一朵,同样也是亮灿灿的。水滴顺着海澈的脸颊往下流,流进嘴里来了,海澈的舌尖尝到了一些,味道咸咸的,涩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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