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随着记者的脚步剧烈摇晃,三个踉跄的背影闯进视线——一男两女,男的身形高大,满头金发,并不是叶子书。
黎杨心里一凉,顿时再也挪不动一分。
他面朝着人们飞奔而来的方向,怔怔盯着反复播放的逃脱画面,忽然脚下一晃,弯膝蹲了下去。
明明是炎热的夏日,从手心到指尖却像被冰水浸透了一般,满是湿淋淋的寒意。
他蜷缩在警戒线的栏杆旁,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海啸掀起的轰鸣声惟剩下一丝丝嗡嗡余音,刚才还聚集在身旁的人们被浪头冲得一个不剩。
人质虽逃出来了三个,挟持犯却没有新的动作。国家总理和警署负责人先后发表讲话,声称不会对恶势力低头,并且鼓励民众要勇敢面对,中央商务区附近的重要机构将继续运作,偌大的国家不会因为此事而陷入恐慌与瘫痪。
黎杨垂着眼睛听完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新闻播报,一屁股坐在地上,重新拿起手机,按下“笨蛋叶子书”。
他没有像上几次那样挂掉电话,而是对着无人接听的话筒,录下了短短几句留言:
“子书……是我。我想跟上次一样,开车带你去兜风,再去海边看日落。不过……我好像有点儿饿了,你得先出来给我做顿饭,好么?”
他将手机搁在身旁地上,目光透过枝繁叶茂的行道树,望向平静湛蓝的天空,伸手在胸前画了两个十字架,双手合掌,喃喃念着——上帝保佑。
虽然他并不信教。
☆、Chapter8.1
银色轿跑和着音响里传出的轻快节奏,在尚未暗去的天光下追赶夕阳。黑亮的柏油路由最初的双向三车道变成单车道,路两旁的房屋由最初的三四层变成两层,一层,最终完全消失。红绿灯已经许久不曾看见了,指示方向的路牌也时有时无。
树林灌木逐渐被漫无边际的荒草所取代,斑驳的翠绿与大片的枯*互相浸染,偶有高大笔直的树木孤零零立在平坦的荒原之上,成群牛羊聚集在树下,悠闲自在地歇息吃草。
开车人神情轻松,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跟着歌曲节奏打拍子,嘴里时不时还哼唱几句。
坐车人却死死攥着安全带,上身不挨椅背,僵直地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一脸苦大仇深。
黎杨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一手扶稳方向盘,稍微歪过身子,伸过另一手够着他卫衣上的帽子,一把扣在他头顶上:“天这么亮,又没下雨,你瞎紧张什么?跟没坐过车的土老帽一样。”
叶子书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不耐烦地将帽子扯下去,扒拉扒拉头发,没好气地回答:“没错没错,我就是土老帽,有心理阴影的土老帽。”
黎杨轻笑几声:“你要是不被我硬按进来,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坐我的车?”
“那当然,哪个正常人情愿一次又一次上贼船?”叶子书揉揉被太阳晒疼的眼睛,接着看路。
黎杨推推墨镜,将叶子书头顶上的遮光板拨下来,伸过手背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你没戴墨镜,太伤眼睛。不会再出事,放心好了。”
叶子书皱着眉头,紧张兮兮地将他的手掰下来,摁回方向盘上:“好好开车,好好开车,不要三心二意。”
黎杨笑着摇摇头,看看挂在车前玻璃上的导航仪,不再理他。
大约十分钟以后,黎杨偷偷瞥他一眼,绷紧忍不住要溜出嘴边的坏笑,悄无声息松了松油门。当表盘上的指针旋转到70时,他见前后并无来车,便突然使劲打转方向。
刺耳的刹车声中,车钥匙叮当乱响,车子骤然歪斜,迅速偏离行车道,歪歪扭扭停下,一大半车身都陷进了路边的长草深处。
熄火了。
叶子书吓得一声大叫,狠狠瞪着黎杨,高声怒喝:“你干什么!”
黎杨大笑着打开车门,钻出车去,站在温暖斜阳下的草丛中,长长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疲劳驾驶不安全,司机都开了两个小时了,后面还有两个小时,需要休息一会儿。”
叶子书沉着脸色,握着车门把手,一动不动呆坐了好一阵,才不情愿地蹭下去。
沁人心脾的凉风顿时迎面袭来,温柔而霸道地灌进脖子里。空气是轻飘飘的,完全通透的。没有车的味道,没有海的味道,没有人的味道,只有在乡下才能闻见的草木甜香在周围悠悠流淌。
车子似乎将夏末甩在了身后,径直穿出时空隧道,驶入了深秋。四面八方满都是漫无边际的金色平原,草浪微不可见地浮动摇曳,“唰唰”地吟唱着歌谣,一直铺洒到天的尽头。夕阳遥遥躺在云床上挥手道别,准备陷入最璀璨的梦。草原上飞快地掠过道道黑影,那是不知名的鸟儿缓缓扇动着宽大的羽翼,在绯色余晖下恣意翱翔。
叶子书刚才只顾着看柏油路,完全没看见窗外的风景。此时他睁大眼睛,扶着车门迭声惊叹,然后转身返回车里,从包里翻出眼镜戴上,捏着手机跑到马路正中间,蹲下身子摆好角度,连连拍摄。
黎杨嘴里咬着根烟,却并不点燃,只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相机,走到他身后,悄悄将那个愉快的背影连同语言难以形容的绝妙美景一齐收入镜头中。
广袤的平原上阒寂安静,风将远处车辆驶来的声音真真切切吹入耳朵里。
黎杨往两侧看看,快步走过去,将叶子书从地上拽起来拉回路旁:“小心车。”
叶子书终于卸下脸上那跟看仇人一样的表情,笑盈盈地任他拽着,用手挡住手机屏幕遮住日光,翻看刚才拍下的照片。
一辆轿车从两人身旁飞驰而过,黎杨额前的刘海被车带过的阵风撩起来,搭在了墨镜上。他并不在意,随意拢了拢,站在叶子书身后,凑过脸看他的手机:“喜欢么?”
“嗯!”叶子书连头都不抬,“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发现的?”
“有一回跟一群朋友自驾游的时候来过。”
“这回他们怎么不来?”
“这荒郊野岭的,他们来过一次,不愿意来了。”
“为什么不愿意?”叶子书不以为然撇撇嘴,“大草原乳飘香,风吹草低见牛羊,我觉得挺好的。”
黎杨一笑,从眼角里打量着叶子书的侧脸。
整齐的睫毛一颤一颤,乖乖藏在镜片后面,阳光照耀下,面颊上细小的绒毛泛起浅金色的微光。他犹豫犹豫,伸出一根食指,在那张脸上轻轻戳了戳。
软软的,但又和女人不一样。
极陌生的触感。
叶子书正专心致志琢磨哪几张照片最好看,只当被他不小心碰到了脸。下意识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全没在意。
黎杨又看了一会儿,贴近他耳边低声说:“我们的目的地更荒凉,月黑风高,阴森寒冷,没地方住,连厕所都没有,更没人愿意来。”
“啊?”叶子书猛一回头,差点儿撞到黎杨的鼻子,急忙退后半步,犯愁地拧着眉毛,“到底是什么地方?”
黎杨直起身,斩铁截钉一摇头:“不告诉你。”
“黎杨,你要是不告诉我,我立马就撤退。”
“不行。”黎杨将胳膊肘搭在车顶上,支起侧脸,玩味地看着叶子书仇深似海的眼神,闷笑两声,“你答应陪我出来玩一天权当赔礼道歉,地方随我选。叶子书,男子汉大丈夫,中午刚答应的事可不能反悔。”他指指周遭的荒草,“况且,这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没居民也没车站,你往哪儿撤退?怎么撤退?”
叶子书噎得说不出话,刚腾起的一股子热情瞬间凉了下去,觉得眼前人分明长着一张人贩子的丑恶嘴脸。
他气汹汹钻回车里,狠狠扣上安全带,只恨这世上买不到后悔药,也买不到《哈利波特》里面的时间转换器,否则一定要将时间调回昨天……不,调回不认识这混蛋的时候。
☆、Chapter8.2
月不黑,风却高,不至于阴森,但的确寒冷。
叶子书裹在一件轻质羽绒服里,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手电筒,瞠目结舌看着同样裹着羽绒服的黎杨从后座和后箱里掏出无数东西,一样样摆在杂草上。
帐篷,睡袋,暖气,便携炉,煤气罐,锅碗瓢盆,杯碟筷子,蟹网,调料,方便面,矿泉水,鸡架,钓鱼桶,等等。
跟过家家一样。
惊讶之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帐篷是双人的,睡袋是双人的,羽绒服有两件,自己身上那一件还没拆吊牌,显然都是事先特地备下的。
叶子书并没有体验过野外生活,此时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会,只能站在黑漆漆的杂草丛里,迎着海风打着哆嗦,充当活人灯泡,专供照明之用。
黎杨动作娴熟麻利,支帐篷,铺睡袋,架暖气,上气罐,用专用的夹子将还未完全解冻的鸡架夹在圆形蟹网上,拎着蟹网和桶,拉着叶子书往海边去了。
时下正是螃蟹较肥美的时候,一座木栈桥弯弯曲曲伸进小海湾,桥上已聚集了不少设备齐全的游客。海水开始涨潮,桥头唯一一盏路灯的照耀下,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处浮标被海水冲击地“咯吱”作响,有一下没一下闪着诡异的暗红幽光。
海浪很高,风声呼啸,简陋的栈桥随着波浪微微摇晃。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生被冷风冻得花容失色,穿着丝袜,踩着锥子一样的高跟鞋,缩在单薄的装饰围巾里,顶着满头乱发,不断埋怨身旁兴致勃勃捉螃蟹的男朋友。
桥两侧并没有栏杆遮挡,黎杨一边稳稳当当往前走,一边拉紧叶子书的胳膊,以防他一个不小心栽下去。
叶子书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一面四下顾盼,一面大惊小怪不住喊叫。
“他们一下子捞起来三只!”
“黎杨快看!好大一只螃蟹,比手还大!”
“有人捞上来一条鱼!”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喜悦的惊叹声,叶子书总要将黎杨拉回来,凑进人堆,踮脚探头看热闹。来来回回好几次,短短几十米远,硬是废了好半天功夫才走到人稍少些的桥尽头。
尽头处戳着两根木桩,黎杨将蟹网顶端的长绳紧紧拴在桩上,将夹着鸡架的网子塞进叶子书手里:“扔吧。”
叶子书疑惑地看看网子,再看看黎杨:“往哪儿扔?”
黎杨指指黝黑的海面:“海里啊,随便哪儿。”
叶子书看看海面,再看看黎杨:“怎么扔?”
“怎么扔都行,像这样。”黎杨将圆盘一般的蟹网接回来,侧过身一用力,像扔回力标一样将网水平抛出去。蟹网在空中飞了片刻,“扑通”一声掉进海里,不见了。
叶子书看看蟹网落下的地方,扭头对着正站在一旁点烟的黎杨:“这螃蟹什么品种,怎么连鸡肉都吃?”
“不是什么值钱品种,不然早被捞光了,哪儿轮的上咱们。”黎杨怕熏着叶子书,又怕烟蒂烧着荒草引发火灾,一路上都忍着没抽烟,憋得像有猫爪在心里抓挠。这会儿终于挨到空旷的水边,急忙狠劲吸几口,顿感神清气爽。
叶子书弯下身,拽一拽绷直的麻绳:“你扔网子的地方有螃蟹吗?”
黎杨笑一笑,摇头:“不知道。”
“啊?”叶子书扭回头,“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
“那总该有点儿技巧吧?”
“还真没有,全靠运气。”黎杨指指桥上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他们离那么近,用的钓饵都是鸡架,但总有人捞得上,有人捞不上。”
叶子书站起来,直直看着他,回想起带来的锅碗瓢盆,问道:“黎杨,晚饭是吃螃蟹吗?”
黎杨理所当然点头。
叶子书顿时发愁起来:“那一只也没抓到怎么办?”
黎杨摊摊手:“叶子书,考验你手气的时候到了。”
“我?”叶子书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一没中过彩票,二没在发/票上刮出过一毛钱,三没在大街上捡到过一个硬币。你指望我?”
黎杨从白蒙蒙的烟雾里看向那张忧国忧民的脸,笑笑:“我带了两包方便面,总归饿不死你。再不济……二十多公里外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一脚油门的事儿,顺便还能上个厕所,不然只能在小树林里解决。”
叶子书发愁极了,皱起眉毛转回身,站在栈桥边沿,盯着木桩子上捆住蟹网的麻绳,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好像看过一篇童话,讲的就是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一串螃蟹顺着绳索爬到岸上的故事。
他揉揉咕噜乱叫的肚子,心想,有黎杨这煞星站在旁边,此等好事估计轮不到自己头上。
黎杨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眯了眯眼睛,慢慢走到他身后,一手捏着烟,一手悄悄攥住他的羽绒服下摆,凑在耳边问:“叶子书,你会游泳么?”
叶子书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大冷天饿肚子”一事上,随口答道:“不会。”
“有多不会?下过水么?”
叶子书摇摇头:“没有,纯种旱鸭子。”
“你知道这水有多深吗么?”
“不知道,有多深?”
黎杨想了想:“大概……七八米。”
“挺深的。”
黎杨无声一笑,手里攥得更紧,将烟咬进牙间,冷不丁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叶子书脑子里满是螃蟹,脚底下毫无防备,还没来得及惊声惨叫,那深不见底的黑沉水面已迎面扑来。
——完了。
他这么想着,死死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绷紧浑身上下的肌肉,准备迎接深渊。
正当这时,突然腹部一勒,腰间一紧,眼皮里重新落入黯淡的灯光,脚下又重新踏实了桥面,海水腥气像被抽走了一般,浅淡下去。
他惊异间睁开双眼,低头一看,腰里正环着只胳膊,力气很大,竟勒得有些疼。
耳畔传来低而闷的笑声。
叶子书冒出一身冷汗,只觉一口乌黑的恶气聚在胸间,腾腾冒着烟。他猛地挣脱开,飞快转身,一拳抡上去:“你他妈有病啊!”
拳头陷进软塌塌的羽绒服里,“噗”地一声闷响,一点儿也不疼。
黎杨并不躲开,歪着头叼着烟,笑得一脸流痞样:“叶子书,你是属小老鼠的还是属小绵羊的,怎么这么胆小,一吓一个准。”
叶子书眼睛里窜起红彤彤的火苗:“我就算是属狮子老虎的也不能开这种玩笑,真淹死了怎么办?你也太没轻重了!”
“瞎紧张什么,”黎杨满不在乎地摇摇手:“我当然有轻重,这不是拉着你呢么。”
叶子书实在不想跟这混球争辩,沉着一张脸,转身就走。
“哎叶子书!”黎杨小跑出几步,伸开两臂挡在他面前,“你去哪儿?”
叶子书顿住脚步,睨着在海风中眨眼间散去的白烟,冷淡淡地说:“我要回去了。”
黎杨向他逼近半步:“不行,这连半天还没到,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毁约。”
叶子书面无表情:“你不是说我属老鼠属绵羊么,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行不行?”
黎杨乐滋滋摇头:“不行。”
叶子书皱起眉头:“凭什么不行?凭什么非听你的不可?”
黎杨将烟拿下来夹在指间,义正言辞:“第一,你走了就吃不上新鲜螃蟹了,这一趟就白来了;第二,你不会用煤气炉,就算有方便面你也煮不了,只能饿肚子;第三,你没有驾照,不能开车逃跑;第四,即使你能开车逃跑,你也没有车钥匙。”
叶子书的脸色比暗夜还黑,他死死瞪着黎杨,伸出一只手掌:“给我。”
“什么?”
“车钥匙。”
黎杨一愣,有些意外,唇边的笑容顿时挂不住了:“不行不行,你、你开不了。你要是……要是不喜欢这儿,咱们去吃麦当劳,然后开夜路赶回去,好么?”
叶子书见他神情骤变,无可奈何地闭闭眼,长叹口气,裹紧羽绒服,别开眼睛看着远处:“我有点儿低血糖,包里有巧克力,我去拿一趟。”手掌往他眼前推一推,“车钥匙。”
“低血糖?”黎杨又一愣,却立刻松下一口气,迅速拉开羽绒服口袋上的拉链,掏出一条士力架,搁进他手里,“这个比巧克力管用。”
包装纸还带着黎杨身上的热度,温暖着叶子书冰冷的手心。
叶子书将那温暖轻轻握住,缓慢地收回手,神情复杂地瞥他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
黎杨怔怔看他半晌,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肩膀,忽视他的反抗叫嚷,将人连扯带拽拖回栈桥边:“叶子书,快收网,螃蟹要上钩了。”
☆、Chapter8.3
野餐垫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两碗热乎乎的方便面,两只装调料的小碟,还有一大盘螃蟹。便携暖气立在垫子一角,散发出暖融融的红光,烘烤着对面席地而坐的二人。
叶子书把手伸出老远,边搓边取暖。黎杨放下手里的开瓶器,站起来将暖气拎到叶子书身侧,看了看,又稍微挪远一两寸:“当心别烫着,我可没带烫伤膏。”
“谢谢。”叶子书点点头,“你不冷?”
黎杨一笑,温暖的手指探了探叶子书冰疙瘩似的手腕:“蒸螃蟹的时候烤了火,劳动人民干体力活,冒出一身汗。”
叶子书无言看着他,脑子里滑过五个字——屁放得真香。
黎杨启开两个形状相似的棕色长嘴玻璃瓶,两指夹着一瓶递给叶子书。
叶子书看一眼,没接:“我喝水就行。”
黎杨并不收手:“这是专给未成年人设计的无醇啤酒,不但没有度数,还加了果汁。稀有物种,你大可敞开肚皮猛喝。”
叶子书默然接过,不理他。
黎杨又把自己手里的瓶子对到他嘴边:“来稀有物种,尝一口成年人的饮料。”
叶子书朝后拗着脖子,摇摇头。
“一口一口就一口,又不是***,不犯法。”黎杨用瓶口戳戳叶子书的嘴唇,“尝都不肯尝一下,人生不完整,你说是不是?”
叶子书瞥他一眼,想了想,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皱眉头,偏过脸躲开:“又苦又涩,有什么好喝的?”
黎杨挑起眉毛挠挠头,笑盈盈扬起脖子,猛灌几大口,爽快得呼出一口气:“叶子书,你爸妈怎么把你养这么乖的?是不是天天关家里背四书五经,干了错事打屁股关小黑屋?”下手捏住一只蟹钳,将那只最大的螃蟹放到叶子书的碟子里,“开动开动,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子书一嗤,掀掉后壳将螃蟹一掰两半:“有什么好稀奇的?又没什么契机和原因,谁规定了非得抽烟喝酒不可?”
黎杨另拿过一只螃蟹,掀壳掰开,吹吹被壳里热水烫了的指尖,不解地问:“什么契机和原因?”
叶子书一脸不屑:“不就是失恋失意之后寻死觅活丧心病狂,找个方式逃避现实么。要么就是觉得架副墨镜叼跟烟特别帅酷潇洒,更能吸引女人的注意力。”
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黎杨手里的半拉螃蟹还没进嘴,动作就停了下来。他愣愣看一眼叶子书,突然爆发出一串大笑。
那笑容在灰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朗,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缕发丝都舒展开来,在海风中舒坦地徜徉。
叶子书缓慢地嚼着甜香鲜美的螃蟹肉,眼神十分茫然。
黎杨侧过脸,谐谑地挑着调子:“叶子书,言情小说里才会这么写,你怎么连这个都信,跟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姑娘一样。是不是看见心上人还要装一装矜持,被心上人不理不睬就三天两头睡不着觉抹眼泪哭鼻子?”
叶子书虽觉得这人可恶透了,但耐不住好奇,还是问道:“难道不是这些原因?”
黎杨咬一口螃蟹,含混地笑道:“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抽了就抽了,喝了就喝了,”黎杨就一口啤酒:“什么也不为。”
叶子书喝一口无醇饮料,摇摇头:“不可理喻,又不是什么好事。肺会黑,肝会废,没好下场。”
黎杨一笑:“所以我说你是稀有物种。”放下螃蟹,端起方便面碗,一次性筷子点点碗边,“单身男人么,谁会往那些事儿上想?哪个不是抽烟喝酒方便面,香肠罐头老干妈。这才叫有男人味儿。”
“谬论。”叶子书鄙薄地眄他一眼,端起碗来正准备吃,却又问道:“你整天就吃这个?”
黎杨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红烧牛肉的,豉椒排骨的,酸菜仔鸡的,还有泰国的印尼的韩国的日本的,丰富的很。”
“早上呢?”
“牛奶麦片面包咖啡。”
“上班的时候呢?”
“上班就在学校随便吃点儿汉堡三明治,有时候跟朋友下馆子搓一顿。方便快捷又省事儿。”黎杨指指叶子书的碗,“我不知道你吃不吃辣椒,给你泡的那一包比较清淡。你要是觉得太淡了,我跟你换。”
叶子书权当没听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黎杨,你出国这么多年,一直不会做饭?”
黎杨摇摇头:“怎么了?”
叶子书睁圆眼睛:“你怎么活下来的?”
“嗯?”黎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筷子尾捅捅自己,“我这不是活得挺好么。”
叶子书指指餐垫上摆着的质量上乘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不锈钢锅:“你买这锅……专为蒸螃蟹?”
“嗯。”
“你一年蒸几次螃蟹?”
黎杨端着碗吸溜着面条吃得正香,腾不出嘴来说话,就冲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头。
叶子书呆呆盯着眼前的男人,心想,这个世界真疯狂。
“黎杨,你这样不健康。”
黎杨咽下嘴里的面条,忽然目光一转,朝他探过上身:“叶子书,你给我改善改善伙食怎么样?”
叶子书端着碗躲远一点儿:“凭什么?”
黎杨想了想,捏着筷子点点餐垫:“我给你找工作,你给我做几顿饭权当回报,怎么样?”
“什么工作?”
黎杨搁下碗:“我上学的时候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打过一段短工,认识那儿的店长,关系还不错,回头我跟他说说,叫你去试一试。店里顾客和员工都是当地人,你不是还要考英语么,正好当练习。”
“可我没有咖啡师证。”
黎杨一摇头:“没关系,刚开始打杂的话不需要证。”
叶子书见他表情中并没有玩笑之意,琢磨琢磨,敛起眉毛:“市中心有点儿远啊,坐火车得一个多钟头呢。”
黎杨点点头,捏起一条螃蟹腿:“但是……你不是一周只有三天有课么,如果另外四天都耗在学校和洗车店,实在太浪费时间,还不如搬得离市里近一些,方便打工,生活也丰富的多。”见他神色为难,问道,“是不是觉得搬家太费事?我可以帮你搬,你的东西多不多?”
叶子书没回答,只干笑两声:“我是想搬,费事也得搬。”
“嗯?”黎杨剥着螃蟹,疑惑地看着他:“现在住的房子条件不好么?”
叶子书错开他的目光,揉揉鼻子,抓起一只螃蟹剥壳拆肉,小声咕哝:“那个……和两对情侣一起住,大晚上的,噪音太多……”
黎杨手里一滞,立马明白了,顿时哈哈大笑,扔下螃蟹朝叶子书伸出手去。手臂扬到半空,他突然意识到手上满是汤汤水水,便抬起胳膊肘,压上他的脑袋顶,对付面团似的拼命揉。
叶子书使劲拨开脑袋上鼓鼓囊囊的胳膊,背过上身,顺手从地上抓起一个瓶子,仰头往嘴里狠灌。直到一大口凉冰冰的液体滑进喉咙,他才倒吸一口气,愁眉苦脸低头看去。
手里拿着的分明是黎杨的啤酒。
☆、Chapter8.4
柔和的吉他声伴随着不再汹涌的海浪声,潺潺流淌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
叶子书趴在睡袋里,从帐篷帘里探出个头,静静看着坐在帐外折叠椅上的弹奏者。那人的目光更多时候飘在海的方向,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吉他弦。
叶子书并不太懂音乐,不知道他弹的都是些什么曲子,纯粹觉得悠扬好听,还有点儿催眠。
他看不清黎杨的表情,只能从侧面看见他的手。那十指仿佛是从弦上生长出来的一般,随性而流畅地来回滑动。那些曲调似乎也是烂熟于心的,每一个或按或拨的动作,并不需要刻意寻找落点。
叶子书打了个哈欠。
黎杨扭头看他一眼,手底下并不停,滑过几个金属音之后,转上了一个更为柔软缓慢的调子。
叶子书钻回睡袋里,半睁着眼睛倾听。
他从飘拂在清冷空气中的音符里隐隐约约听出了一些不该在黎杨这样的人身上出现的情绪。可还没等他思考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就在暖气的烘烤中睡着了。
黎杨又弹了许久,直到周身泛起凉意,才慢悠悠收起吉他,同来时一样塞进车内前后座间的夹缝中,轻手轻脚钻进帐篷,放下帐帘,悄声躺在叶子书身边。
然后,他干了一件极为奇特的、隐秘的、事后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用了近一个小时,将叶子书从头到腰,一分分一寸寸,摸了一遍。
但此摸非彼摸,并不夹带任何情欲,而是更加类似于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孩,用全身上下最灵活的部位,带着新奇、紧张和害怕,探索着这个未知的世界。
黑漆漆的帐篷里,虽然离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叶子书平缓的呼吸,但黎杨分毫看不见他的五官,只能勉强分辨出他的轮廓。
他伸手贴上自己的脸,试试手心里的温度,见还算暖和,便小心翼翼将手掌覆在叶子书的侧脸上,一动不动放了一会儿,轻柔地挪动一厘米,马上拿开。
触感很奇妙,和女人不一样。
那张脸是温热柔软的,但并不像女人的皮肤那样光滑细腻,且能够完美地感受到颧骨与下颌的凹凸走势,指尖所触碰到的鬓侧的头发也不如女人的长发那般细软,而是支楞在耳畔,像是在叛逆地反抗着未经允许的入侵者。
他攥攥拳头,努力平复心里不知为何而涌起的悸动,换一只手,贴上叶子书的下巴,放了几秒钟,拿开。
棱角分明但并不尖锐,有点儿扎手。
他撑起半身,趴在叶子书身侧,并起食指中指,摸了摸他的喉结,又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形状不一样,高低也不一样。
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露出惊奇而欣喜的表情,虽然他自己看不到,也并未意识到。海风不停歇地拨弄着帐篷,也拨弄着他的心弦,无声奏出一调即兴曲,真挚自由,川流不息。
黎杨将手掌捂在叶子书的脖子上,平稳的心跳敲击着指腹。他坐起身,轻轻掀开睡袋,隔着薄薄一层圆领衫,捏着叶子书的身体。
上臂肌肉在沉睡中也透露出属于年轻男人的紧实感,但并不魁梧。腰不似女人那样盈盈一握,而是柔韧的,有力的。锁骨和手肘处的骨骼明显而健朗,腕骨并不突兀,挨个顶起五指末端,摸上去很顺滑,很舒服。手背上的血管一根根清晰地蜿蜒着,稍按一下便会难以察觉地挪开一点距离。
他捏了捏自己肩膀胳膊腰身手腕,摇了摇头。
并不一样。
他握住叶子书搭在身上的右手。
手背是干燥的,硬朗的,手心则是潮湿的,温热的。中指第二节指腹上有一处薄茧,但并不似弹吉他磨出的茧那样硬实。
他就这么握着,缓缓俯下身,向叶子书的脸上闻去。
没有丝毫脂粉味,下巴附近还残留着擦拭不净的螃蟹腥。脖子和耳后没有多余的香气,只有他自己的温暖味道一丝一股随着呼吸
从领口钻出来。
黎杨松开手,拽起自己的袖子和衣领闻了闻——男士香水味儿。
还是不一样。
他带着极大的满足与喜悦重新躺回去,像玩累了的婴儿那样,听着海浪哼唱起的摇篮曲,回味着刚才所享受到的、只有他一人能享受到的趣味,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睡着了。
☆、Chapter9
大屏幕上播放着人质逃离出来时惊*未定的苍白面孔。第三批成功脱险的人质共有两人——一个女性店员和一个顾客。
三次了。还是没有叶子书。
黎杨瘫坐在路边一棵老树下,两眼空洞得望向虚空。几次乍起乍落所导致的极度激动和极度错愕,让他的情绪像浪头上的木舟一般陡然高升,再从至高点陡然跌坠,摔得粉碎零落,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样貌。
周身气力如同洒进写字楼间的天光,一丝丝远逝,一分分黯淡。归巢宿鸟在头顶上的枝桠间跳跃,叽叽喳喳鸣唱。脱落的细小羽毛打着旋儿落在他的发上,他浑然不知,就连一块鸟粪“啪嗒”一声滴落在肩头,弄脏了昂贵的西装,他也仅仅下意识地微晃了一下眼珠,再没有别的反应。
突然间,手机震了。
心脏猛地撞击在胸口,眼睛猛地睁到最大,黎杨一下子坐直身子,飞速低头看去。尔后,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慢而无力地倒回了树干上。
并不是叶子书,只是手机电量较少的报警提醒。
原本笔挺讲究的西装已折皱不堪,白衬衫的衣领皱皱巴巴堆在胸前。他低垂着脖子,灰暗的目光离开不住闪烁的呼吸灯,停在屏幕背景图上。
一个背着卫衣帽子的欢快背影,蹲在并无来往车辆的柏油路上,用手机拍摄着眼前的如画风景。斜阳在地上拉扯出一个细长的暗影,路两侧无边无际的草原反射着金灿灿的日光。
抓拍的照片,并没有巧妙的构图。但这是他所拥有的唯一一张叶子书的照片,虽然连正脸都看不见。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给他拍几张相片?为什么也从来没有向他讨要过相片?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万一再也……黎杨深深锁起眉心,摇了摇头。
不,不能万一。绝对不能。
或许,他只能为他煮一碗并不好吃的方便面,但他可以为他弹吉他,跟他说话,哄他睡觉,可以带他去看更多令人目酣神醉的风景,不管他想去哪里,他都会陪着他。
只要他愿意。
黎杨的指尖落在那个背影上,像渴盼他身上的温度一样,慢慢地摩挲着。只可惜,他没有触碰到任何凹凸硬朗的轮廓,也没有感受到哪怕是一丝丝的温暖。
可他就一直这样摸着,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毫无意识。
*昏将至,闲杂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来的大都是咖啡馆中人质的亲友。他们并不议论,也不闲谈,只稀稀拉拉地围在警戒线旁,或站,或坐,像守候在手术室门外的病患家属,提心吊胆,惶惶不安,生怕漫长的等待之后,门口的灯灭去之时,主刀医生推门而出的那一刻,宣告的是死亡,而不是成功。
空气凝滞不动,让人几近窒息,每个人的神经都是脆弱紧绷的,禁不起任何刺激。然而,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女童的尖细哭声,骤然间打破了坟地一样的死寂。孩子紧紧抱着爸爸的脖子,涨红了小脸,伤心欲绝地对着咖啡馆的方向,唤了一声:“妈妈。”
看似稳当牢固、实则摇摇欲坠的大坝被那一声轻轻的呼唤切开一处细微的缺口,在蓄势而发的洪水的冲击之下,噼里啪啦直裂到
底,坍陷轰塌。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哭声此起彼伏回荡在血红的落日之下,男人的,女人的,老的,少的。
手机“啪”一声跌落在地,黎杨难以抑制地喘息起来,抬起双手死死揪住两侧的头发,缓缓蜷起双膝,慢慢低下头,将前额用力抵在膝盖上。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像一只伤痛难忍濒临死亡的兽,被恐惧深深压抑的喉间爆发出一声绝望哀恸的嘶吼。
——崩溃了。
☆、Chapter10.1
叶子书走出图书馆五分钟以后,黎杨关掉电脑站起来,将驼色长风衣套到西装外,手机塞进风衣口袋,绕出办公桌,非常绅士地跟几个路过的女生打过招呼,在她们倾慕的眼神中哼着歌出去了。
冬风起落,穿进铺设林间小路的软木屑,将脚底悄声托起,直叫那步伐格外轻快,如同行在云端。
黎杨很高兴,因为他用一公斤士力架换来了叶子书一顿私房菜。还因为,只要有机会把叶子书拐回家,就有机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多留他一会儿。
比如:“叶子书,跟我去趟超市,开夜路不安全,你得给我看路。”
还比如:“叶子书,你要写论文就在我家写吧,我家有空调,暖和。”
再比如:“叶子书,晚饭没吃饱,再做一顿夜宵吧。”
理由冠冕堂皇,叶子书多半拗不过他,只好无可奈何答应。
不过,尽管嘴上念念叨叨,叶子书其实并不讨厌这样。如果一起去超市,黎杨会给他买一大堆零食,不由分说全塞进他的包里,也不管他到底吃不吃。写论文时,黎杨从来不打扰他,只会在一旁上上网看看书,偶尔端杯水倒碗茶,连走路都是静悄悄的。准备好夜宵,即便只是一碗酸汤速冻饺,黎杨也会心满意足地吃得一滴不剩,对于做饭的人来说,这就已经是最令人满意的回报。
但叶子书快要期末考试了,又要复习又要打工,忙得不可开交,黎杨的小诡计已经很久没得逞过了。
并不会落叶的热带植物与光秃秃的干枝残桠在一人宽的小路两旁交错重叠,阳光炫目,毫不吝啬自己的光线,在树顶叶片上描出一圈几乎透亮的边。黎杨眯起眼睛向叶间望去,唇边勾起一抹舒心的浅笑。他想,今天换个什么理由好呢?
黎杨的午饭一贯在图书馆门外的咖啡馆解决,但自从捉螃蟹回来,他就换了阵地。
他推开学生食堂的门,迈进左手边的一家挂满五六十年代广告画的、装修复古的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一份鸡肉鳄梨三明治,从报纸架上拿了一份最新的报纸,挨着窗坐下。
玻璃窗正对着食堂,正是午餐时间,学生们抱着砖一样厚重的课本,勾肩搭背欢笑高谈着涌进来。
黎杨的视线并不为他们停留,而是越过层层人群,轻而易举找到了他想看见的那个身影。
叶子书每天都坐在同样的位置,晒着太阳,对着手提电脑查阅资料。有时与同学一起,有时就一个人,有时吃的是便当,有时则和大家一样在食堂解决。
黎杨将报纸挡在身前,目光越过报纸上端,专注地端详着。他就是想离远看看叶子书而已,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黎杨觉得自己有向变态跟踪狂发展的趋势。但是……管他呢,不就看一会儿么,又非剐肉挖眼,算不上伤天害理。更何况,校园虽大,但学生和职员通常只会聚集在寥寥几处地方,就算不小心被叶子书碰见了,也并不会敷衍不过去。
谁还会来阻止自己吃饭不成?黎杨心安理得极了。
他对端来咖啡和三明治的服务生道了谢,放下报纸,将一包咖啡糖倒进杯中,捏起咖啡勺稍搅一搅,将沾上奶泡的勺子放进嘴里嗍干净,放进小盘里,端起杯子抿一口,拿起三明治,细嚼慢咽。
他认为自己的动作一定是极其优雅的,因为他可以听见邻桌两个中国女生正一边低笑一边悄声议论着自己。但他毫不在意,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叶子书那小子比这些浓妆艳抹娇嗔嗲笑的女生看起来舒服一百倍。
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一个不太正常的方向发展。但是……管他呢,班照上,觉照睡,权当生活中的一味调剂,反正没人知道。人生苦短,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黎杨小口喝着有些热烫的咖啡,静静看着喧闹人群中那一抹宁静的影子。
他将叶子书想象成了一本书,并不是一板一眼的经史古籍,而是一本混在花里胡哨的畅销书中的一本鲜有人翻看的精装散文集。
封面应该是淡蓝或者浅绿色的,上面并没有扎眼的装饰,书皮上的字一定是烫银的,字号是中等大小的。书的内容大约同《瓦尔登湖》一样,通篇散发着小木屋的味道,煤油灯的味道,阳光晒热湖边石子的味道,微风荡起水边长草的味道。
字里行间难免会有无趣单调的成分,但一定是本值得悉心珍藏、反复翻阅的好书。
他自顾自默笑了一阵,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叶子书的身边多出一个人,高挑长发的,精心打扮的——上次在图书馆遇见的那个女生。
然后,黎杨看见叶子书笑了,看见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个女生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发。
用的是切菜的那只手,盛饭的那只手,自己在海风吹拂的夜里,仔细抚摸过的那只手。
心里那本书“啪”一声掉在了地上,手里的咖啡杯“啪”一声落回盘子里。
黎杨呆坐着,将那相依偎的两人看了又看,缓缓转回目光,放下手里的三明治,仰头将咖啡一饮而尽,若无其事地擦擦嘴抹抹手,默默站起来将报纸放回原处,去柜台付了钱,和店员笑谈几句,买了一瓶矿泉水。
他推开咖啡馆的门,一手拎着水,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一步一步,朝叶子书走去。
☆、Chapter10.2
黎杨站在谢婉面前,微一弯身,笑得比外面的阳光还灿烂:“甜心,我们又见面了。你今天真美。”
谢婉正靠在叶子书肩膀上,闻言一愣,蓦地坐直身子,飞快瞥了叶子书一眼,摸摸自己的脸,对黎杨笑了笑,娇滴滴地说:“谢谢你。”
叶子书十分自觉地默不作声,对黎杨熟视无睹,推推眼镜继续敲键盘。
黎杨从余光里瞟他一眼,对谢婉挤了一下眼睛:“甜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把你的白马王子借给我十分钟。”
那笑容太耀眼,晒得谢婉面色桃红,那双眼睛的杀伤力堪比原子弹,一眨之下瞬间爆炸,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她脑子里一片昏花。她忙不迭摇摇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介意,不介意。”
敲键盘的手停下,叶子书隔着眼镜,面无表情看着他。
黎杨摊开手心,侧身让了让,换成中文:“王子,请吧。”
叶子书坐在原处,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揉揉额头,确认文档已经保存之后,摘掉眼镜,按按鼻梁上被鼻托压出的两块小凹陷,慢吞吞站起来,绕出餐桌,径自往前走。
黎杨跟上去,攥住他的小臂,将人拽出食堂门,拉到来时的那条林间小径深处,推到树丛旁。
叶子书耐着性子任他拖拽,只稍稍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他虽然不明白这位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为什么偏偏对谢婉不满,但他并不想因为这件事再跟黎杨起争执。
黎杨似乎也并不打算说什么,只拧开矿泉水瓶的瓶盖,握住叶子书的右手腕,放在树丛上方,将水倒进他手心里。
水是从冰柜拿出来的,寒森森得刺骨。天气原本就冷,风也不小,叶子书顿时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下意识握住五指,缩了缩胳膊肘,不乐意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黎杨不答话,只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将他五指挨个掰开,捏住指尖,接着倒。
叶子书的掌心很快变成了冻透的白玉色,凉冰冰的水顺着黎杨的手指蜿蜒淌下,浸湿衬衫袖口,银色的圆形袖扣在树叶间投下的阳光中烁烁发光,弧形表面反射出叶子书扭曲变形的脸。
叶子书跟看外星生物一样看着他。
黎杨用力搓了搓叶子书的指尖,将最后一点儿水倒上去,瓶子放在地上,拽起自己的高级风衣当毛巾,给他把手擦干,像变魔术一样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消*湿巾,撕包装纸。
叶子书用左手挠挠脑袋,扯扯围巾,侧过头看着落在树杈上的一只绿头鹦鹉。鹦鹉滴溜溜转着绿豆大的黑眼珠,在两个人身上左看右看,张开五颜六色的翅膀,冲黎杨“哇”地一声怪叫,攀住树枝的爪子猛一用力,飞走了。
黎杨将包装纸塞回口袋,边给他擦手边问:“叫你离那个女生远点儿,你为什么不听?”
叶子书费解地看看他,死活也不能将“擦手”和“谢婉”联系到一块儿,但看他神色并不太愉快,潜意识里觉得正面回驳不太妥当,便答道:“我不想跟你谈这个。”抽回冰凉的手,捂在另一只手里,“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黎杨看他一眼,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叶子书,你为什么不听?”
叶子书“啧”了一声,皱起眉头:“原因早跟你说过了。”
黎杨慢慢收紧手指,沉声重复:“离她远点儿。”
叶子书使劲甩开他,有些恼火地提高声调:“黎杨,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插手。还有,上次你说的那些理由,我觉得并不是问题。”
黎杨露出一丝惊讶:“为什么?”
叶子书正正看着他,理直气壮:“现在流行AA制,她花她挣的钱,我花我自己的,互不干涉。更何况,我打工能挣些钱,偶尔请她吃顿饭,买个小礼物,没有任何问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
一股寒风扫起地上的枯叶,撩起犹渗着褐色水迹的风衣。黎杨垂着两手,缓缓蹙起眉心:“叶子书,我替你找工作,不是为了让你勾搭女人。”
叶子书死死攥着自己的围巾,努力遏制住怒火:“黎杨,你帮我找工作,我很感激,但是,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还有,请你记住了,她叫谢婉,以后别再用‘那个女生’称呼她。”
黎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冷淡淡的轻笑:“管她叫谢早还是谢晚。叶子书,请你也记住了,那女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为你好,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听,迟早会后悔。”
“什么叫不是好东西?”叶子书伸手推了他一把,眼神中满是厌恶:“黎杨,请你嘴里放干净点儿。”
书页被撕扯破碎的声响刹那间划过心头。
黎杨怔怔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被叶子书推过的胸口。
他清清楚楚记得叶子书在凛冽的海风中狠狠揍来的那一拳,明明那样用力,却一点儿也不疼。可刚才那轻轻一推,明明没有用力,明明隔着这么多层衣服,可那疼痛却是真真切切的,携着冬风,穿膛而过。
这感觉太糟了。他无意识地摇摇头。简直糟糕透顶。
他抬起手使劲揉了揉脸,将所有的情绪都揉回血管深处,深吸口气,递给叶子书一个平静无澜的眼神:“抱歉,对不起。”
叶子书抿着嘴唇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极其复杂。
黎杨想了想,冷不丁问道:“做过没有?”
叶子书猛地一愣:“做过……什么?”
黎杨微微一笑:“你听懂了。”
叶子书难堪地别开眼睛:“你问这个干什么。”
黎杨看他一阵,走到他眼前,望进他的眼底:“回答我。”声音像沉甸甸的钟罩一样,将叶子书扣在里面。
“没、没有。”叶子书倍感压抑,往后拗着脖子想躲远一点儿,可身后立着棵大树,挡住了逃生路。
“真的?”
叶子书无言点点头。
“别骗我。”
“我骗你这个干什么。”
黎杨迅速退开两步,撤去沉重的目光,低声一笑:“那就好。”然后拾起地上的水瓶,扭身就走。皮鞋踏在绵软的木屑上,寂静无声,听不出任何或低落或伤心的情绪。
叶子书依旧站在原地,将他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次表情与语气的变化都在脑海中匆匆过了一遍。他觉得黎杨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中一定包含着什么深层含义,但无论他如何回想,也无法揣摩透彻。
黎杨走出老远,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脚步。他并不回头,只扬扬手里的空瓶子:“叶子书,晚上我想吃辣子鸡,你下了课来找我吧。”
叶子书一下回过神来,急忙小跑着赶上去,边跑边喊:“黎杨你给我回来,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毁约!”
☆、Chapter10.3
黎杨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两手叉在风衣口袋里,继续往前走:“叶子书,再来个地三鲜吧。”
叶子书赶上去,拽着他的胳膊:“地三鲜可以,但你得把话说明白才行,不然一个菜都没门儿。”
黎杨直视前方,扁嘴一挑眉:“两条士力架都进肚子了,难道还准备吐出来还给我?”
叶子书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快说!”
黎杨夸张地倒吸口气,装模作样皱起眉毛揉肩膀:“多打我一下就多一个菜。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了,再加个丝瓜汤吧,容易。”
叶子书指指秃树枝上不屈不挠顽强挂着的几片干巴叶子,没好气:“大冬天的,翻遍整个华人区都找不到几根丝瓜。”
黎杨倒是一愣,转过头看看他,再朝他指的方向看看,恍然大悟:“哦,那……冬瓜总有吧?”
叶子书点点头:“有。”
黎杨一笑,潇洒地一挥手:“行,那就冬瓜汤。”
叶子书气结。
眼看着就要走到小径尽头,欢声笑语声声入耳,学生们三五成群从前方掠过,并没有人注意到隐藏在树林里的两人。
叶子书一把拖住黎杨,不走了:“哎,你说不说?”
黎杨懒洋洋半歪着头:“说什么?”
“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黎杨错开目光,面朝着小径与大路的交汇处,耸耸肩:“没什么意思。”
叶子书转到他眼前:“你说谢婉不好,为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老是跟她过不去?”
黎杨瞥着他,将一只手掌伸到他眼皮底下:“我要是告诉你了,你给我什么?”
叶子书看看手掌,鄙夷地睨着他:“黎杨,你怎么干任何事情都要索求回报?能不能有点儿人情味?”
黎杨拢了拢被风吹到眼皮上的刘海,又替叶子书顺了顺吹乱的头发:“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毫无私心的你情我愿,不过都是收了一分钱,就干一分钱的事。多干了自己觉得不公平,少干了别人觉得不公平。我爸妈当年就是,一个有钱,一个有貌,各取所需。可到头来呢,”闷声一笑,“还不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叶子书不愿再谈论起他的家世,只看着他,不说话。
黎杨的手恋恋不舍地留在他发间,感受着那里的温度:“叶子书,像你这种活雷锋,简直是稀世珍宝,稀奇的可以,也傻的可以。但即使是你这样的人,也会有觉得不公平不情愿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叶子书越听越糊涂,偏了偏头,躲开他的手:“这跟谢婉有什么关系?”
手心里的温度骤然冷却,黎杨虚握了握,重新插回口袋,静静看他一阵,缓缓地说:“你先答应我,不管我说什么,两菜一汤都不能少。”
叶子书皱着眉,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打量,犹豫不决地点了一下头。
黎杨伸手勾住他的肩,脚下一转,离开小径,迈入杂草中,抄近道往湖边走去。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在哪儿打工?”
“说是在市中心一个酒吧当服务生,经常上夜班,挣得不少,但挺辛苦的。怎么了?”
黎杨看他一眼:“她就这么跟你说的?”
叶子书点点头,一脸困惑。
黎杨却闭了嘴。
风乍起,窜进衣衫的缝隙里,还没等太阳将身上暖热,下一股风已接踵而来,吹得人透心凉。水边无遮无拦,比林中更冷几分,湖面波光粼粼,耀眼夺目,却将那阳光一股脑吞进了湖底,一丝一缕也不曾奉献给湖边人。
叶子书的外套落在了食堂,此时只套着件最不挡风的针织衫,冷的直缩脖子。黎杨松开手,将他的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一圈,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他身上。
叶子书一怔:“不用,谢谢。”作势要拿开。
黎杨将风衣按在他肩头,扬扬下巴:“穿上我看看。”
叶子书扯起风衣袖口,比对比对脚上那双帆布鞋:“我不适合这样的。”
黎杨握住他的手腕,不易察觉地摸了摸腕骨,将手往袖子里塞:“没穿过怎么知道适合不适合。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当学生,穿一辈子运动衫牛仔裤?”
叶子书看看他笔挺修身的西装,讪讪“哦”了一声,自己穿上另一只袖子,木桩子一般僵硬地杵在他眼前,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黎杨将风衣理齐整,离远看看,满意地笑笑:“不错,很精神,就是稍微大了一点儿,小一号就更好了。”他略想了想,冲叶子书伸出三根手指,“回头我给你也买一件,换你三顿饭,怎么样?”
风衣的牌子叶子书是认识的,何止三顿饭,恐怕三十顿三百顿饭都换不来一件。听他说起,叶子书忙不迭摇头摆手:“不用不用,谢谢,你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饭,跟我说一声,我抽空去你家就是了,不用再给我买什么东西。”
黎杨并不马上接话,一面眯起眼睛津津有味欣赏叶子书的身形,一面摸出一个金属打火机和一盒烟,捏出一根,不紧不慢点燃,漫不经心地抽着。
叶子书被他看得两颊发热,正要开口抗议,却见他转过身去,望向水面上悠然游走垂首寻鱼的野鸭,冷不丁说道:“叶子书,还是你好说话。你那个小女朋友,包她一晚上就得赔进去一个香奈儿的包,实在划不来。”
叶子书霍然一怔,心中巨震,呆愣愣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才憋出一句:“黎杨,你……什么意思?”
☆、Chapter10.4
风静了静,袅袅一行白烟徐徐上升,纠缠着,缭绕着,渐渐浅淡。烟缕里飘来一句同样浅淡的话:“叶子书,你听懂了。”
叶子书断然摇头:“不可能,你胡扯。”
黎杨耸耸肩,抽口烟:“信不信由你。”
叶子书握着拳头,将谢婉平常的一举一动统统回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不过,他与谢婉相识不过几个月,直到前几天才确定关系,两个人上课时间不完全相同,即使都在学校,除非约好时间地点,很难有别的机会黏在一起。对方在生活中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叶子书仔细琢磨琢磨,觉得似乎并不十分了解。
但毕竟是自己的女朋友,被别人说成这样,不论关系深浅,心里难免不自在。叶子书一抬眼,稳稳当当迈出一步:“你有什么根据,凭什么这么说她?”
黎杨歪过上身,斜斜靠在标着“禁止游泳”的警告牌上,望着湖心浅滩上互相啄羽的水鸟:“你觉得哪个好端端的中国女生会去酒吧上夜班?”
叶子书一皱眉:“那又怎么样?”
黎杨扭回头,语气平淡:“你觉得一个三天两头购买奢侈品的女生会辛辛苦苦打工糊口么?”
叶子书愣了一下,随即肯定道:“为什么不行?你不能以偏概全。而且她跟我说过,那些都不是正品,都是高仿品,从国内网购的。”
黎杨顿时失笑:“叶子书,你觉得一个正常的女生会把自己用假货的事儿宣扬出去么?尤其是在新交的男友面前,谁不是竭尽全力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哪有人会说这样毁自己形象的话。”
叶子书还想反驳,可如果按照黎杨的思路往下想,这事确实有些古怪。他张张嘴,只心虚地挤出两个字:“可是——”
“没有可是。”黎杨夹着烟,微一摆手打断他,“这话我想说很久了,一直没狠下心,说起来也算是我的错。我上学的时候那个
女生就在读本科,直到现在才上研一,可见留了不知道多少级,年龄估计跟我差不多大了。她这是着急要毕业,想找人替她写作业教她怎么考试,于是你就成了误入虎口的小绵羊。”
叶子书不再说话,慢慢垂下眼,一只手无可适从地揪着散发出男士香水味的衣领,低声嗫嚅:“可她昨天还跟我说,打工太耽误时间,想辞职……”
黎杨弯腰捡起一片树叶,沾上湖水,将烟摁在叶面上熄了,搁在脚边,将叶子书拉到身边,勾住肩膀,指着在风中泛起道道涟漪的人造湖:“知道这湖里为什么不能游泳么?”
叶子书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打岔,疑惑地摇摇头。
黎杨抬手敲敲头顶牌子上的一行小字:“因为这水是循环水,不论再怎么净化,污水里的有害因子也不能完全去除,只能用于造湖冲厕所,不能食用,也不能接触皮肤。”
叶子书瞥一眼牌子,转过若有所思的目光,堪堪停在他脸上。
黎杨眼中并没有丝毫戏弄之意:“并不是说循环水不好,循环水总有循环水的用武之地。”指尖抵在叶子书胸口,往下滑到胃的位置,戳一戳,“飞鸟野鸭可以喝,但稀有动物要是喝了,肯定会生病。”
叶子书定定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
黎杨淡淡一笑,手掌抚上他的头顶,揉了几圈:“听得懂么?”
叶子书撤回目光,望着水中嬉戏鸣叫的鸟儿,斟酌许久,点了一下头。可突然又想起什么,猛一回头,紧紧盯着黎杨:“你怎么知道的?”
“嗯?”黎杨闲懒地插着口袋,装糊涂,“牌子上不是写着呢么。”
叶子书眼神雪亮:“我是说谢婉的事。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且,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她,你就认出她来了,你是不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用利刃一样的目光在黎杨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黎杨静静看他片刻,仰着脖子靠在铁杆上,歪着头望向天边浅云下飞翔的海鸥:“要是别人问起来,我肯定会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不过……”闷闷一笑,“我可以骗别人,唯独不想骗你。我自己是哪路货色,自己知道,没必要硬给自己披上纯净水的外壳。你也不用对那个女生有什么意见,在这个国家,特殊行业本来就是合法的,人家做的是合法工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比你洗车正当的多。”
他重新点起一根烟,面朝湖面,吐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烟圈:“至于你怎么看待我……”抬手向空中挥去,几个飘忽的烟圈立刻扭曲断裂,“那是你的事,随你的便。”
叶子书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眉头蹙得越来越深。他纹丝不动站了半晌,垂着眼角,极其迟缓地脱下风衣,想递给他。手伸出一寸,觉得不对,又缩回来,可还是觉得不对,就又伸出去。
黎杨用余光瞥着他的动作,面上并没有任何意外之色。见他为难起来,毫不犹豫一把将风衣拿走,搭在自己胳膊上,端端站在他面前。
“啊……”叶子书轻呼一声,两只手尴尬地拖在半空,半天才怏怏垂放下来。
黎杨伸出手,给了叶子书一个友好的拥抱,一手贴上背心,夹烟的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轻柔抚摸他后脑勺的头发。
叶子书没有动。
黎杨松开他,犹豫一刹,慢慢低下头,覆上了他的唇。
那是一个带着烟和香水味的,冰凉干涩的,迟疑短暂的,并不能让人产生丝毫留恋与回味的吻。
叶子书猛地瞪大眼睛,像被开水烫了一般一下弹出老远,脚底下被并不平坦的草地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一跤。他打个趔趄,手背在嘴唇上用力抹几下,高声喊道:“黎杨你干什么!”
黎杨并不看他,舔舔嘴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尝个鲜。”
叶子书不可思议地微微摇头,哑声喊:“你他妈连男人也玩儿?”
黎杨并不回话,只站在原地默默吸烟。一阵接一阵寒风从背后猛烈吹来,吹得他眯起双眼,将眼底的情绪牢牢隐藏。
叶子书目瞪口呆盯着他,风猛烈地灌进鼻腔喉咙,吹得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黎杨却不再理会叶子书,重新走回湖边,靠在凉冰冰的铁杆子上。
良久,背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黎杨靠着标志牌,坐在枯*的杂草上,将风衣盖在身前。寒风迎面抽来,鞭子似的。风衣的里衬依旧是温暖的,可他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嘛。。。循环水神马,希望没有写的太隐晦
☆、Chapter11
黎杨用力摁摁泛红的双眼,扶着老树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出几步,在哀哭一片的人群中搜索着什么。
灰暗无神目光缓缓停下,他呆立片刻,突然奔跑起来,使劲拨开挡住去路的人们,疯了一样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辆警车,“扑通”跪在一位正在巡逻的警察面前,死死攥住他的两臂,嘶哑着嗓子喊道:“先生,先生,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里面的人质吧!”
警察惊了一大跳,急忙想将他拉起来:“先生,请你不要这样,请你站起来。”
黎杨并不起身,两手颤抖着,死死抠住警察厚实的制服,原本优雅动听的英语竟完全不成调:“先生,求求你,我求求你!我的朋友……不,我爱的人,我爱的人也在里面,他还年轻,他还是个学生,还不到二十五岁,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他还不能死啊!”
警察听他说的是男“他”,脸上并没有浮起任何鄙夷之意,只用力将他拉起来,拍拍他的肩,温言安慰:“先生,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请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那安慰并不能起到丝毫作用,黎杨缓缓摇着头,痛苦地蹙起眉心:“先生,求求你们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他有低血糖的毛病,这么久不吃不喝,他会不舒服,他、他会有危险!万一……万一他晕过去了,万一挟持犯开枪或者引爆炸弹,他连跑都跑不掉!”
他脚下发软,又一次跪了下去,“先生,求求你,我真的……真的求求你,他会死的……”
眼泪如洪水一般涌出沉郁的眼眶,滑过毫无人色的脸,滴落在钻出几缕青草的红砖地上。
警察无可奈何叹出一口气,蹲下身与他平视:“先生,请你冷静。根据我们的推测,里面至少还有七八名人质,我们不能只为解救其中一人而冒险攻进去,这样会给其他人带来危险。他们也有家人,有爱人,他们也是上帝的儿女,上帝会保佑他们。”
黎杨不住摇头,冰凉的手掌被泪水打湿,死死摁在前额上:“对不起,对不起,但我冷静不了。他是里面的店员,为什么他没能像其他店员一样逃出来?他是不是已经……已经出事了?”
警察冲着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话,继续安慰黎杨:“那几人是从店后消防门逃出来的,或许您的爱人并不在消防门附近,没有机会逃脱。但我敢肯定,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质受伤,他们都很安全,请你放心。”
黎杨从模糊的泪眼中直直看向警察:“没有人受伤?一个都没有?”
警察给他一个善意的微笑:“是的,我们很肯定,没有人受伤。”
黎杨发了片刻呆,身子一歪倒坐在地,自言自语一般低喃:“我们昨天还通了电话,他跟我、跟我说了好多话,笑得很高兴,可我今天怎么也打不通他的电话,我想听他说话,一个字也好,可我打不通。”他全然没想着要擦去满脸苦泪,只重新看向警察,“先生,请你发誓,一定就救救他,请你发誓!”
警察正准备回答他,却见两个护士模样的人正快步走来。警察顿时松下一口气,对护士点点头,用力拍拍黎杨的肩膀,站起来,继续沿着警戒线巡逻。
两个护士蹲在黎杨身边,一人拉一只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扶到一辆救护车后,安排他坐在后门敞开的车厢里。
其中一个护士给他端来一杯冰镇水之后便去安抚另一个情绪失控的女性了。
另一位护士坐在黎杨身旁,递给他一叠纸巾,语气十分冷静坚定:“先生,我们的警察很辛苦,精神也很紧张,他们在竭尽全力想办法解救人质,已经连续工作了一整天,我们不能再给他们增加压力。”
黎杨草草擦一把脸,低垂着头,捏着外侧聚起水汽的一次性塑料杯:“对不起,很抱歉。”
护士友好地笑笑,继续说:“我儿子有一次走丢了,我急得差点儿发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管发生什么,都请你一定要坚强。”
“谢谢,我会的。”黎杨勉力扯扯嘴角,却没笑出来,“我只是……”嘴唇重新颤抖起来,他立刻抬起手,用纸巾捂住双眼。
护士把手心贴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只是什么?”
泪水很快洇湿了好几层纸巾,黎杨弓起背脊,压抑地哭声中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单词:“我只是……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我爱他。万一他……我是说万一,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想、想亲口告诉他,告诉他我爱他,很爱他。”
护士依旧拍着他,另一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别担心,我想……即使你从来没有说过,他也一定感受得到你的爱。”
黎杨哽咽得厉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一遍遍在心中问着:
子书,你知道么?知道我有多爱你么?
只可惜,他并没有从烙印在心里的那双眼睛中看见任何答案。
☆、Chapter12.1
期末考试过后那不到一个月的假期,叶子书被黎杨调遣来的包裹大*轰炸的体无完肤。
礼物有贵有贱,有大有小。除了那件小一号的风衣,还有样式颜色与它配套的围巾和尖领线衣,一双码数并不合适的牛津鞋,一张超市的现金卡,一大箱士力架,一套英文原版的《饥饿游戏》,等等。其中一些是网购的,其余的则是从邮局寄来的,比如那口犹带着螃蟹腥气的蒸锅,几瓶无醇啤酒,以及一张画满小鸟和太阳公公的贺卡。
叶子书寄回去过两次,可没过几天又都重新送了回来。他只好悻悻作罢,撕去联系方式,扔掉太占地方的纸箱,将礼物堆放在狭小房间的角落里,每天对着它们唉声叹气。
除此之外,黎杨每天都会给他发来十二条短信,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条。短信的内容大都没什么意义,很多时候就只有“子书”两个字,要不然就是像“吃饭了吗”和“睡觉了吗”这样不咸不淡的问题。
简直就像系统设置好的自动回复。
“子书”这两个字怎么看怎么别扭,叶子书起先还十分烦恼,回过几次信息尝试着抗议,谁料黎杨压根儿不搭茬,一副要将短信骚扰进行到底的架势。
无奈之下,叶子书只好把手机调成静音,偶尔想起来看两眼,其余时候权当看不见听不着不知道,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么做好极了,惹不起煞星,难道还躲不起么,等黎大公子耍累了玩厌了,总会有停手的那一天。
寒假最后一个星期六,叶子书去上班之前,收到了第十六个礼物。
快递里虽包着一层气泡保护膜,但仍然很薄很轻,被邮递员视为信件直接塞进了楼下的信箱。他取出信封掂了掂,又捏了捏,里面传来塑料袋的声响,翻来覆去看看,并没有找到寄件人,但那字迹他是认得的。他将信箱锁好,一面往外走,一面用钥匙捅破包装,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陈旧的自动门向两侧缓缓打开,两个中国老太太提着翠绿翠绿的新鲜蔬菜,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聊着自家孙子的新鲜事儿,与他擦肩而过。
叶子书却站住了脚。
那“礼物”分明是一个方便面的空包装袋,里头还残留着一点儿面渣。
脑袋里顿时糊满乌黑厚重的阴云,蒸汽机车“呜呜”轰鸣,喷着黑烟顶着闪电从中呼啸驶过。叶子书长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将满腔恶气用力呼出,将信封几下肢解,塞进方便面袋子里,抛尸垃圾桶,拍拍手摇摇头,背好书包迈进寒风,大步流星奔向火车站。
《南纬三十三》小tips:
作者君用了许多意向来表达文中人物的性格及心情,不过可能因为是连载,写的也比较隐晦,各位看的时候大概就忽略掉了。这里稍稍点一下,大概会增加不少感晴色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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