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小梦,女,三十七岁,跟老金在一起的第十一年,她打算彻底离开他。
2.
二十六岁那年遇上生肖相刑,胡小梦她妈找了算命先生帮她批命书。那人说她当年犯太岁,命宫动荡,唯一的破解之道,是立春当天不可以见人,连亲眷在内,都需要回避,最好沐浴斋戒之后,独处幽室,直到子时。她在电话里听她妈转述这番话的时候,整个人笑到捶墙。那年的立春是在正月初十,酒吧已经开张,结束通话之后,胡小梦穿上外套拔腿去了附近那家“涅槃”,就这样,她认识了老金。
他是那间酒吧的常客,对啤酒极有研究。后来胡小梦才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几乎所有收入都花在喝酒上。那一整晚他都在喝印度淡艾尔,而帮她要了白啤。淡橘香的白啤很好吞,几杯下肚,胡小梦就笑得特别放肆。接近午夜的时候,他们一起走出酒吧,在薄薄积雪的街角,老金突然俯身吻了她,嘴里有浓郁的麦芽香气,以及啤酒花的些许苦味。她多少有点错愕地望着他,路灯昏*的光影里,他有鹰一样金棕色的瞳孔,“喝第一杯的时候就想吻你了”,他说。
那是她和他关系的开始。
称之为“关系“不过是方便起见,但这并不是他会接送她上下班、生日给她送花的那种关系,甚至,也不是她与其他男人撩骚他会吃醋的那种关系。
关系的意思仅仅是,他们常常结伴去酒吧喝酒,然后回到老金租的房子里,在那张吱嘎吱嘎响的大床上做爱。当然,如果次日恰逢周末,他们也会手拉手去逛菜市场,老金做的砂锅豆腐炖鱼,啧啧,鲜掉眉毛,一绝。
老金跟他的哥们儿老杜合开一家录音工作室。老杜年纪比他轻,但非常有生意头脑,是个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胖子。
他们帮小众歌手录歌,或者做一些小公司委托的项目。不算很赚,但维持生计总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老金还写歌,自己作词、编曲,也自己唱。
“狐狸,来”,他拍拍他的大腿,胡小梦就趿着他那双对她来说过大的塑料拖鞋走过去,坐在他腿上。
他帮她把头发挽到耳后,替她戴上耳机,这样她就听到了他的自弹自唱:“暴雨想要熄灭我们,却熄灭了它自己。火焰想要灼伤我们,却灼伤了它自己。我们,我们,我们,光是说出口就力大无比。”
那是他们关系中某个平凡得不得了的傍晚,淡金色的早春阳光倾斜地穿射进来,有风,窗棂和树的灰影子在墙壁上轻轻晃动。楼下底商的川菜馆开始做起生意,辣椒被爆炒后剧烈的香气与春风一道钻进窗缝,撩拨人的感官,无孔不入。
胡小梦突然感到幸福。她想,也许老金也一样。
老金一直管她叫“狐狸”,但其实她长得像猫比较多,大眼睛,短下巴,笑起来鼻梁起皱。
他叫她狐狸,因为她姓胡,还因为,“第一次在‘涅槃’见你,就觉得你骚。”毫无疑问,胡小梦是个性感的姑娘,高个儿,大骨架,长腿,胸部丰满。
她一点不介意老金说她骚,反而挺高兴,高兴那点骚被懂的人看到了。不然一个女人在大冬天穿八面透风的一字肩毛衣,里面只穿一件真丝吊带,这么冷,图什么?
3.
四月的一个周末上午,胡小梦醒得比较早,随手从床头书架上抽出一本《*金时代》来看。
王小波的黑色幽默实在厉害,她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起来。不久,老金许是给吵醒了,见她趴在枕头上看书,就掀起封面看了一眼,然后用还带着睡意的声音说,“陈清扬真是个够劲儿的女人。”
胡小梦不知怎地忽然腾起一股醋意,吃虚构人物的醋,大概是恋人的特权。但她到底是不是老金的恋人呢?存疑。
于是她就念起故事快结束时那一小段:“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念完了她用胳膊肘杵一杵老金,问他,“喂,哪里够劲儿啦?”半是撒娇,半是挑衅。
老金仰面躺着,闭着眼道:“这女的把爱情扔向敌人,像扔炸弹一样,让他们丫全部闭嘴,但对王二,她唯一的战友、她的爱人,却作为秘密保守了二十年,这还不够劲儿?你做得到吗?反正我做不到。”
胡小梦无言以对。爱是真实的罪孽。真实得就像核弹一样。仅仅是想到它和它的威力,就要吓坏所有人。三缄其口是必要的。
“来看看最著名的那一段”,老金一翻身把胡小梦揽在怀里,“唰啦唰啦”把书往前翻,直到那一页,他念了起来,一边念一边抚摸她的肩胛与脊背,她的肌肤如蜜糖般稠密而光滑:“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这一段,不管读多少次,仍然令人由衷感到那种该死的浪漫和悲伤。这是王小波的基调,似乎也可以推而广之为生命的基调。
就在这样的浪漫和悲伤中,老金亲吻她的脸颊,她的发鬓,她的耳垂,并且对她耳语,轻而坚定,“狐狸,保持不服”,他说,“什么也锤不了我。什么也锤不了我们。”
而与此同时,胡小梦想到的是,陈清扬遇到王二的时候,也是26岁。
那是她们一生中的*金时代。
4.
第七天。
例假迟到的第七天,胡小梦开会的时候走神了。
盯着项目经理讲解PPT时不断翕动的嘴唇,她一心一意地回想着两秒钟前小腹是不是有过一阵隐痛?千万得是!不会是幻觉吧?怎么说也该来了。如果不来就麻烦了。她心头像长草一样生出一片又一片绵绵不绝的焦躁,以及同等面积的侥幸。今春风沙奇大,眼见得写字楼的落地窗外卷过一阵*风,沙尘在半空中不断形变聚合,状如奔马。巍峨楼宇之间一时蹿起尖锐风啸,极其迅速地,那啸声如同疯女人般从楼的东面盘旋着狂飙到西面去了。
胡小梦闻之寒毛倒竖,“操他祖宗!下辈子绝不再做女人!”
但“下辈子”是个极其虚妄的伪概念,真正切肤的无非此时此刻。女人与身体的缠斗,终其一生都无从停止。
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
那天夜里,胡小梦一边往脚趾头上涂指甲油一边对老金说,“老金,我可能怀孕了。”
老金正在看球,他的双眼甚至没有离开屏幕,只是想了想,然后慢悠悠地说,”唔,那你恐医院。”
“砰!”老金忽觉额角一痛,摸一摸,看时,指尖都是红的,但并不是血,那是胡小梦的指甲油。小小的玻璃瓶在他额角砸出一个红色圆印子。胡小梦猫一样的眼睛就像猫遇到了骤然降临的夜,瞪得极大,眉毛挑得像弓,漂亮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紧绷绷的,全是杀机。老金心头“咯噔”一下,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慢的女人。
“所以你当我是什么?”胡小梦嚯地从沙发那头站起来,急切间找不到拖鞋,就那样赤着脚站在地板上。
这是在一段关系中双方都需要格外审慎的时刻,这个必然被问出的问题几乎是一个命定的闸口,决定着感情洪流最终的去向。
老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过去,蹲身从茶几底下掏出拖鞋,递到胡小梦脚边,“先把鞋穿好,地上凉。”她也不穿鞋,只是重新坐回了沙发里。于是老金也坐下来,顺手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
“狐狸,讲讲道理。我喜欢你。如果我要始终对生活保持不服,我希望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始终是你,就是这么的喜欢。然而怀孕,我们以前没有机会讨论这个问题,但我实在是一个不结婚的人,更不想要小孩。开玩笑,我怎么负得起那种责任?强行把一条人命带到世上来,经历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这毫无意义的一切。没有必要。如果三十三年前我可以选,我选择不来这个世界上,但既然已经来了,我只想不计未来地过完这一生。你能理解我吗?”
胡小梦没有说话。
但她想起大学毕业那年,还有两个礼拜就是毕业典礼的时候,她的班主任突发心梗过世了。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为人风趣。师母委托班长告诉大家,班主任的书太多,难以处理,同学们可以去家里挑选自己喜欢的书带走。但兵荒马乱的毕业季,同学们最不需要的就是额外的负累。胡小梦还是跟不多的几个同学一道去了,天知道,那是环伺书房四壁的书。她们拢共挑走了几十本。其他的都被废品站大爷以五分钱一斤的价格收走,平板车拉了七、八趟。一个人一辈子的藏书——工具书、学术著作、世界名著、推理小说和诗集,曾被挑剔过品相,被拂拭过灰尘,被携带于暗夜的歌哭与旅程的中途,五分钱一斤,就这样卖掉了。被这些书切实滋养过的那个灵*,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乃至该灵*寄居过的肉身,也已在焚化炉中化作一道烟。生命何其虚妄?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我对你来说?”她坚持想要一个答案。
事实上,自人有理性以来,就一直企图以定义来对抗虚妄,就像企图以幽幽一灯如豆,照亮无尽空茫的黑暗,总是这样。
老金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一个女人。我永远把你作为女人喜欢着,这一点不会变的。”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答案,但它至少是真的。老金是一个太骄傲以至不屑于撒谎的人。
闻言,胡小梦骇笑道,“如果有一天我要结束这段关系,你也不会挽留我吧?”
老金失笑,好像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女人嘛,我又不缺”,但他立刻又补充道,“不过最喜欢你。”
老金有老金的好处。
老金从不假装自己不是一个混蛋。
那天夜里,胡小梦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沼泽中发足狂奔。每一次落地,她的脚心都感觉冰凉而黏腻。
沼泽是深蓝色的。她穿着红衣裳。
第八天。
胡小梦的例假在那天凌晨到访。
一切只是一场虚惊。但从来如此,由假象而洞见本质,比真相的察知来得更快。
5.
老杜来取刻录机的时候,老金不在家。
那是三伏天的午后,窗外蝉躁鼓荡如雷,高大的北方乔木墨绿而滞重,静静垂立窗前,一丝风也没有。
“老金昨天回大连了,他弟弟结婚”,胡小梦说,一面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取出两听啤酒递给老杜。这个家里似乎也没有其他饮料。
老杜马上接过去,如蒙大赦般跌坐在沙发里,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听啤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说,“不觉得有点违和吗?老金这样的人竟然有个弟弟。”
胡小梦听了也是一笑,“嗯是,他整个人孤独得像是没有原生家庭一样。”
“其实你这么说也对的,狐狸”,老杜往沙发里靠了靠,陷得更深了,大大的肚子看起来跟旁边的抱枕一模一样,“老金是遗腹子。生父在他出生之前就因公殉职了。他弟弟跟他同母异父,是他母亲改嫁后跟继父生的。他在那个家里,实在有点多余。武侠小说里所谓孤星入命,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啊是这样?从没听他说起过”,胡小梦诧异了。
这样胡小梦就想起老金曾经提起过的一件小事,并且忽然理解了它。
是他十八岁离开大连去上大学的那个清晨,因为要赶很早的火车,天刚蒙蒙亮他就从家里出发了,独自背着一只鼓鼓的行囊。
经过母亲房间的窗下,他敲敲玻璃,对那扇窗说,“妈,我走了。”
母亲就在屋里回应了一声,好像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又好像是一句嘱咐。可是他到底也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站在那里又等了一阵,窗里再没有传出其他声音,他就转身离开了。
“狐狸,你知道吗?那一天,我其实很想看看她的脸。”
一个人的脸能说明很多问题。她是不是快乐?是不是平静?还是有一点忧虑?
还有爱,母亲的脸是没有办法掩饰爱的。
那势必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对十八岁的少年老金来说,在世界的总体性凶猛扑落之前,曾有一个具备温情可能的时刻,但在那个时刻,他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响应。
因为太需要响应,所以他连那模糊也清晰地记住了。
那天夜里,胡小梦很想跟老金通个电话。她拿着手机,踌躇良久,因为似乎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分不清哪些话是想说给十八岁的老金听的(很显然那个人已经一去不返),而哪些话是说给此时此刻的他。
就在这时,手机在掌中一震,是老金发来短信,只有四个字,“并无别事”。
当然他们都欣赏《枕草子》里那一则故事,“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极其鲜明的红色的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觉得很有趣味。”
“啊,他想念我“,那一刻,胡小梦昏沉的心忽然变得轻盈而明亮,就像一整座飞满了蝴蝶的森林。
所有问题都不重要了,所有角力也变得毫无意义。她想念着他的同时,他也想念着她,他们是彼此的意中人,还不够吗?意中人,就是时时刻刻占据着你思绪的那个人,他在你的意念当中漂浮着,无法解决,像一江春水中的落英缤纷一样无法解决。
但其实,也无所谓解决。
对一个人,一旦懂了,就没有办法假装不懂。
那一天,胡小梦懂得了老金,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假装不懂。
6.
跟老金在一起的第五年,胡小梦31岁。她去参加了最后一个未婚室友的婚礼。
是一个小而温馨的草地婚礼,宾客不多。
十月很美,阳光有镭射亮片般轻薄绚丽的质感,风从树林间吹过来,径直穿过紫色和金色的气球拱廊,吹跑了其中的两三个,飘在空中,引得孩子们去追。
大学同学坐在一席,互相聊着工作,以及给孩子报哪一种补习机构。胡小梦旁边那位女同学,无名指上戴着硕大的钻戒,钻石过分大,歪在一边。那同学面若银盆,脸上有一种阔太的肥白与闲逸,她打量了一下胡小梦,问道,“胡小梦,你还没结婚吧?”
胡小梦原本在给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们拍照,闻言,放下手机,点了点头。
“咱班就剩你了”,那同学接着说,“是不婚主义吗?不会连男朋友也没有吧?”
男朋友?胡小梦的心头倏忽闪过老金的脸,嗯,那是男朋友吗?
她早已习惯于跟老金那种无须定义的关系了。而在另一套话语体系里,偶尔需要对它进行定义的时候,她却往往词穷。她无法准确地把他们的关系嵌套进去。
就这样,胡小梦恍惚起来,她在秋风中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宾客。他们衣冠楚楚,炫耀着各自的钻戒、金表以及爱马仕腰带上那个扁扁的H,女士们把挽着香奈尔包包的胳膊绷得尤其庄严。“滑稽吗?”她仿佛听到老金说。
人总是制造出滑稽的场合,出于一些滑稽的需求,做出一些滑稽的姿态,并且把这一切称为社交生活。
“小梦,来一下”,有人在背后叫她过去,替她终止了这场尴尬又无稽的对话。——严格意义上算对话吗?她从头到尾只点了点头。
“大三那年,她的男朋友追过你,你忘啦?”那解围者提醒她。
胡小梦眼神一滞,“是吗?”真忘了。十年前的胡小梦,妖里妖气,风头正健,不重要的追求者是很多的。
好像是古龙说的,记性不好的人,最好少在江湖上走跳。
那天抵家已向晚,她感觉有点累,像穿了一身重铠的中世纪武士,在战阵上有过一番冲杀。
于是她站在门厅,把高跟鞋、丝巾、风衣和丝袜逐一褪去,盘起的发髻也松开放下。然后趿着拖鞋去阳台找老金。他正坐在那里喝啤酒,她俯下身吻他,长头发垂落下来掩住他俩的脸,像一间幽暗的密室。他的手伸进她薄开衫的衣襟,熟练地掀开它,找到了她白兔般的乳房,用他刚刚喝过冰镇啤酒的嘴唇捕获了它。“好凉”,胡小梦禁不住软倒在老金怀里,“讨厌啊。”
这时有人按门铃,“嘿,我叫的烤串儿来了!”老金美滋滋地搓着手,小跑着去开门。
胡小梦就窝在他刚刚坐过的温热的豆袋沙发里,衣襟仍然敞开着,刚刚被老金吮吸过的乳头裸露在秋风中,有一点凉。因为受到这样的刺激,它变得比刚才更硬。
“婚礼怎么样?”老金两只手举着他的烤串儿回来了,他的这个问题主要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想知道。
“挺好”,胡小梦说,“像奢侈品大会。”
她笑眯眯地望向老金,伸腿替他勾过阳台角落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楼下车水马龙,附近的十字路口又在堵车,鸣笛震天,路上有惊慌。但胡小梦感觉很踏实,她点了一根烟,看着老金吃吃喝喝。
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婚姻、钻石、孩子,与它们相比,她所拥有的最大的奢侈品,是跟老金的亲密关系。
好奢侈。其实一段亲密关系何其奢侈。因为它须以所有那些可一不可再的事物为代价——共同度过的晨昏、无数次涌起的斑斓的情欲、对同一事物的注视与理解、目击时间匀速而不可逆的流逝,以及对彼此针脚般细细密密的心意。
这一切聚沙成塔的尝试,抵得过世上所有*金。
那晚他们喝酒至深夜,从阳台望出去,寂静的街道上,秋风中的街灯被树木掩映着,就像星星一样闪烁无定。
胡小梦微醺之际,轻声说,“想看星星。”
“大学时候,我曾在渤海湾的夜行船上看过整片夏季星空。很美。”
“是旅行吗?”胡小梦很感兴趣。
“其实也不算,那时候在天津念书,暑假回大连,会坐横渡渤海湾的船。夜里,船在海上,抬头看见被古人称为苍穹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垂盖而下,静谧、孤绝又恐怖,但那样一种无限接近于黑的深蓝色,只要见过一次,一辈子也忘不了。”
“好浪漫”,她喃喃道。
“下次咱们一起去”,老金在她的肩头吻了又吻,然后是她身体那些更为敏感的部分。
胡小梦感到情欲像一阵回旋的风托住了她,令她如同落叶在空中打转,松弛又愉悦,跟所有的堕落一样。
她深深地从喉间“嗯”了一声,遽然向后仰起了头。
7.
后来,胡小梦跟随老金辗转了三个城市:北京,深圳,然后是成都。其间,她曾数次离开他。
有时是受到其他男人的诱惑,有时,只是因为实在受够了这种毫无去向的关系。
每一次离开,起初她的感觉都好极了,身轻如燕,扑翼能飞,她已经从他那恶魔般的魅力中逃脱。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梦到他,越来越频繁地梦到他。
直到,她拎起行李箱,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而令她气馁的是,每一次,老金似乎也并没有很想念她。
听见她用藏在门框上(或是消防栓里)的备用钥匙打开门,他也不过是从电脑面前站起来(有一回,那电脑里还播着A片),抱一抱她。
“紧一些,再紧一些”,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轻声说,几乎是一种哀求。哀求他不要再让她跑掉了,她跑得好累,就快要跑不动了。但她怎么说得出口?她所能说给他听的,只不过是“紧一些,再紧一些。”他听懂了吗?她不知道。
但他的双臂的确收得更紧一些,把她压向他的胸口,熟悉的体热如火焰将她围绕。
胡小梦感觉自己重新变得完整,整个人放松下来,不由得深深叹一口气。不是出于怅惘,而是出于幸福。他和他的体温,填满了她浑身的缺憾。
每一次离开,她都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与老金的关系,缠绵而吊诡,其进亦艰,其退亦难。无限春光之下实则另有一番严酷,如霜如雪。
但胡小梦经不起试炼,贪恋春光,贪恋那个永远对她敞开的怀抱,只能选择暂时对霜雪视而不见。
此等迷局,何其牵缠,除非鼓起百倍于欲望的勇气,否则将终生无从逃逸。
柏拉图说,在最古早的时候,人的形体是一个圆团,四手四脚,头上有两副面孔。
后来,他们因过于强大而被忌惮他们的宙斯截成两半,就此开始了对另一半的思念和寻找。此事困难异常,每一次找到的不见得是最合衬的那一个。然而是否合衬,不抱一抱就不会知道。
情欲的种子就此埋下,人类许久以来所渴望的事,就是与爱人融为一体。
与生俱来的缺憾与孜孜以求的完整,似乎已成人类的本质,而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与追求,则被柏拉图定义为爱情。
8.
“老杜,帮帮我,我需要钱”,老金突然闯进录音棚。
老杜摘下耳机,从转椅上转过来看着他,数九寒天,老金却满头大汗,“怎么了老金?慢慢说。”
“医院的电话,狐狸让车给撞了,司机跑了,她是被环卫工人发现的”,说到这里老金像是无法忍受这个事实,戛然而止,脸上每一根线条都颤抖着,但他终究没有哭出来。
闻言,老杜立即起身抱了抱他,在他后背上拍一拍,“别急,需要手术对吧?医院让付多少押金?”老杜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和老板),尤其是在这种时刻。
老金长叹一口气,“三万块,老杜,谢谢你。我恐怕没有办法很快还你,不过我会尽力。”
但老杜对此不抱指望,他太了解老金了。
手术后的第一夜,医院陪床。
听着监测仪器有规律的“嘟——嘟——”声,他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件往事。
那是十年前初夏的某一天,狐狸与他的关系刚开始没多久。老金做饭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见是狐狸,风风火火地把一张纸摁进他怀里,“给!生日快乐!”
是的,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从胸口把那纸揭起来一看,是一张心电图。他诧异,“这是什么?”
彼时狐狸已经毫不客气地从桌上拿了一只桃子在吃,“这是我想你时候的心跳。”她走过来靠在老金肩头,用手指着那些起起伏伏的波形,因为嚼着桃子多少有点口齿不清,“今早公司体检,想试试一直想着你的话心跳会不会不正常,结果并没有。”
老金哑然失笑,这么古怪(而零成本)的生日礼物,此前此后,再也没有收到过。“狐狸,我谢谢你”,老金郑重地说,然后用冰箱贴把它贴在冰箱上。
后来他们搬了很多次家,那张心电图一直都在家里的冰箱上。
老金看着病床上的胡小梦,长长的鬈发胡乱散落在枕上,衬得她的脸尤其惨白。
她原本是一个艳丽的女人,这样艳丽,几乎从少女时代起就已有了熟妇的风姿。
但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却异常稚气,不,也不能说是稚气,只能说没有年龄。她突然超越了年龄。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她三十六了。
想起她给过他的,以及他给过她的,凌晨四点的病房里,老金忽然伤感得弯下腰来。
“你知道吗狐狸,我从没见老金慌成那样”,过了差不多一个礼拜,老杜去探病的时候对胡小梦说,“所以这就是爱吧?”
胡小梦听了,只是在枕上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把留置着输液针管的左手举到唇边,做一个噤声手势,“嘘——”,她嗓音嘶哑,“我和老金,我们不惊动这个字。”
她爱过人,也被人爱过。她当然知道她跟老金正在经历的是什么。
但那个字眼过分巨大,无法处理。于是他们十分默契地同时转过脸,不去看它。
9.
胡小梦腿部的石膏拆除之后,小腿肌肉萎缩得很厉害。
她这人欠缺意志力,又怕疼,复健做得很不好。出院之后腿有一点跛,缓步慢行还看不大出来,一旦加快脚步,就会比较明显。
她变得比以前安静,也很少出门。偶尔,她的母亲会给她打电话。通完电话之后,她会更加安静。
静得令人担心,老金经过卧室向里张望时,见她只是把两条长腿架在电暖气上,裹着羽绒服,跷着椅子在那里看书。
那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天气刚刚有点暖和起来的时候,他们去看了一场梵高的画展。胡小梦站在展览导语面前,忽然捂着脸哭了。那是她车祸之后第一次哭。
“真感觉自己是个残疾人了”,胡小梦抽泣道。刚才工作人员为她推来一个轮椅。
老金说,“怎么可能?咱们不需要那个。”
“好讨厌这双腿。”
“喂,不许这么说我喜欢的东西”,老金抚摸着她的腿,破洞仔裤露出一小块苍白的皮肤,他就埋头在那里亲了一下。
胡小梦这才有点高兴起来的样子。
但她并不打算告诉老金,她哭其实是因为看到导语里引用的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
——
Agreatfireburnswithinme,butnoonestopstowarmthemselvesatit,andpassers-byonlyseeawispofsmoke.
我的心中有烈焰在烧,却无人停下取暖,路过的人们只看到一缕青烟。
10.
事实上,在他们十年间半开放的关系中,老金偶尔会有其他女人,就像胡小梦偶尔也会有其他男人。
过去的胡小梦满不在乎,她有她混不吝的一面,“她们需要敲门,而我不必”,她会潇洒地把钥匙圈在指尖转一转,那叮铃铃的声音令她愉悦。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变得很脆弱。
好比今天,她下班回家的时候,与一个女孩在狭窄的楼梯间擦肩而过。
女孩用的香水很特别,混合柑橘与皮革的味道,也许是爱马仕的男香,闻起来很飒爽。胡小梦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只见她长鬈发,穿着过膝长靴和短裙,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裸着双腿。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女孩十分眼熟,转过楼梯拐角,她突然五雷轰顶般想起来,她几乎就是年轻时的她自己!
回家时老金正在看电影,《欲望号街车》,他最喜欢的电影人是马龙·白兰度。
胡小梦走进卫生间洗手,闻到了柑橘与皮革混合的香味。
那天半夜,胡小梦在卫生间哭了很久。不断地擤鼻涕,鼻头都已红肿,这没关系,睡一觉自然会好。但眼睛是不能用纸巾擦拭的,只能任由眼泪掉下来,她明天得在公司的例会上做项目报告,不可以肿着眼睛去。
这样,她就坐在马桶盖上静静落泪,“啪嗒——啪嗒——啪嗒——”,整个家静得可怕,仿佛一个极度疼痛的人咬紧了牙关。
在这样的静谧中,她听见老金在床上翻身。他醒着吗?不能被他知道她在哭。
她必须得不在乎,假装没有任何事发生,就像过去一样。
饮鸩止渴的人都活该。胡小梦活该。
第二天清晨,胡小梦的眼睛不太肿,但眨动时却十分刺痛。
她去冰箱冷冻柜里翻了翻,那里面只有剩下的半包速冻水饺。她取出两颗来,隔着卸妆棉,把它们放在眼皮上。
那两颗饺子慢慢解冻,慢慢释出一股韭菜味,疼痛也随之慢慢缓解了。
她化好了妆,镜子里的她有一张光洁美丽的脸,“仿佛哭过长夜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她就这样想着走出了家门。
纪伯伦说过,人有两个自我:一个在光明中睡觉,另一个在黑暗中醒着。
11.
“以往离开,都没有好好跟你说再见。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吧?所以今天,要认真跟你告别才行”,胡小梦笑眯眯地说,但她的笑容并不表示她快乐。相反,她的眼睛告诉他,她非常悲伤。
老金说不出话来,仿佛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结局,就在这番话的尽头等待着他。
熵增,是宇宙中最绝望的铁律。
简单讲,它意味着时间会将所有人、生物、社会、星球以及整个宇宙全部引向不可逆的寂灭。有序永远会走向无序,整饬永远会走向混乱。
这是所有生命与非生命共同面对的宿命。
而人,是以反熵为生的。反熵,意味着付出代价。
胡小梦其实不懂这些,这些都是老金告诉她的。作为工科生,他有一肚子科学理论。
但她最近常常想起熵增理论,想用它来论证一些事,解释一些问题。理论的意义正在于此,在某个命定的时刻,那些看起来缥缈至极的理论,会变得极为切身。
“我想要整理自己的生活。我在无序以及愈加无序的过程中待得已经足够久了。因为你的缘故老金,我有过自由的、完全作为女人被对待着的十一年,不是任何人的妻子或是母亲,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很幸运了真的。但你得承认,这样的自由里也天然地包含着恐惧和孤独,仿佛在黑暗的海洋中漂流,一艘不以任何海岸为目的地的夜行船,沉没才是它唯一的命运吧。”
老金几乎一言不发,他没有立场挽留她,尽管他很想。
任由她在他的世界里来来去去,已经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大的爱意了。在他对于人生的理解里,就是要悲观到底才行,先认定自己一无所有,并且终将一无所获,这样就不会失望,也不会感到疼痛了。但为什么,还是会有疼痛的感觉?
最后一次,她抚摸老金的脸。
那其实超乎抚摸,更像是一种肉身的记认:鼻子是这样隆起,面颊是这样起伏,唇角有这样温柔的弧度,不可能在另一张脸上找到了。
这样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的指尖就能生长出他那张绝无仅有的脸,完成一场虚空中的再造。
这样当她的手托着腮发呆,就是跟他脸贴着脸,抽象地,耳鬓厮磨着。
她就是这样,为眼前那必然而长久的分离做着万全的准备。但其实对于分离,我们又能做何种准备?
怀着对一个人的理解,去埋葬自己的心意,放弃一个可以共振的灵*,释放彼此间十分牵缠的关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这是世上最困难的几件事之一。
而她要试一试。为了老金,但更主要地,是为了她自己。
12.
傍晚时分,胡小梦提着行李箱下楼。
走到楼角的垃圾箱前站定,从仔裤兜里掏出两支验孕棒,想了想,不很确定,但还是把它们扔进了“其他垃圾”。然后拖着行李箱走掉了。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时应该给垃圾箱里的验孕棒一个特写——都是两道杠,中队长。
然后她走去家对面那条小巷。巷子尽头的菜市场,是她跟老金常常去的。旁边有一些大排档,其中一家的牛肉拉面做得极好,是老金的最爱。
有一次她失业,他没钱,刚刚交了房租,浑身上下只有20块。他们花掉15块,在这里吃过一碗拉面。
他把牛肉都给了她。胡小梦想,对于无肉不欢的老金而言,这已经是非常接近于爱的一件事了。
跟一个毫无未来可言的男人纠缠十一年,能支撑那么久,不可能没有相当愉快过。
但刀头舐蜜的意思就是,蜜糖固然甜美,而一旦深尝,却势必有割舌之痛。这是爱的秘密。爱过的人才知道。
她坐下要了一碗面,分量极大,非常烫。
其实以她的食量,无论如何是吃不完这样一碗面的。但是她吃得很慢,很认真。牛肉五片,白萝卜八片,葱花少许,面条三两,老板是西北人,确实好手艺,面条拉得又细又匀,而且劲道。她就那么一挟一挟地吃着,吃得一额细汗。胡小梦想,她的眼妆应该也晕开了。不仅仅因为这碗热汤面的缘故,还因为她在流泪。
终于,她吃完了那碗面,一根面条、一粒葱花也没放过,喝完最后一点汤,碗里只剩下一些黑胡椒。她艰难地但是毫无保留地清理掉了它,如同清理她和老金的关系。
她放下碗,感觉身体沉重。但她随即坚定地站了起来,扫了桌角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