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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7/13 0: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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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01

十八岁那年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进入了武汉大学中文系念书,仍然是被保送的,连复试都免了。

我免于复试是因为“举报”了那次逃港事件。

剧团专门给我开了表彰大会,文化局的曹书记亲临会场讲话,向剧团全体干部职工宣讲了我的事迹。我的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我无法宽恕自己的过失,从得知自己被免于复试的原因那一刻起,我的灵*就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永生都不能放下。尽管用这种方式上大学让我内心充满耻辱,但我并没有拒绝,我不能让汪团长的死毫无价值。她跟我说过,要我像父亲一样,做个热爱诗歌,热爱生活的人,我的父亲是大学生,我也应该是。我还要学着父亲的样子写叶赛宁式的诗歌。

我是被街道革委会组织的秧歌队敲锣打鼓送进大学的,昙华林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大学生了,我是这里的骄傲。罗所长亲自驾驶吉普车带着我在昙华林兜了一圈,谭主任坐在我身边,勉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光荣的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但我那时想的不是要去继承伟大的革命事业,而是终于可以像父亲那样做个标准的小布尔乔亚。车过贡院街的时候,我想当年那些中举的书生一定全都是我这种德行,他们想的不是全人类的解放,不是民族的苦难,而是自己,自己的爱情和高潮。

姨妈和姨父没资格上吉普车,他们含着热泪站在街边看着我,街坊邻居簇拥在他们身边,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姨妈在剧团里不再是卑微的小角色,姨父这个会计也当得很成功,他和姨妈精打细算,终于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

我们的系主任是李教授,他亲自把我领到一间学生宿舍,说这就是你父亲当年住过的。他说,你知道吗,当年你父亲站在窗口大声朗读叶赛宁的诗歌时,窗外总是有不少女生在倾听,还有女生拉着手风琴为你父亲配乐呢,那可真是中文系的一道风景。我把行李放在床铺上,然后看了一眼窗外,一排法国梧桐树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大字报,一个女生靠着树身朗诵毛主席的诗词《咏梅》,还有一群女生正在排练样板戏《白毛女》,锣鼓喧天,震耳欲聋。我有些落寞地说:

“没有女生会对叶赛宁的诗歌感兴趣了。”

他说:“找到故乡,就是胜利。”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意味深长地说:“这里是我们的故乡,却感觉越来越陌生了,像是异乡。但有一天,我们终究都会回到故乡的,那些失去的美好还会回来,到了那天,就是胜利之日。”

我似懂非懂,说:“这是谁的诗?”

他笑了笑,说:“叶赛宁的。”

每个礼拜天我都会回昙华林,我仍然经常坐在姨妈家的屋脊上眺望远方,很奇怪,从米家花园出事那天起,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期的那只野猫就不见了。我不止一次地想,它去了哪里呢,是那天晚上的大火让它受惊了吗?还是它难以忍受昙华林的孤独,去了一个可以遍地叫春的自由王国?

有时候我也会到蛇山的碉堡里坐上一坐,昙华林的传说看来不是空穴来风,我在那里又听到过表姐的唱腔和木瓜爸爸用京胡拉的调调。在一座阴冷的碉堡里,我还见到了一盏点亮的煤油灯,空气中弥漫着牛仔裤烧焦的气味,好像他们刚刚仓皇逃走。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姨妈,她的脸唰地就白了,哆嗦着说那不是煤油灯,是*吹灯,以后再看见,千万不要打翻了,会掉*的。

我又去过蛇山多次,却再也没看见那盏煤油灯,后来我发现掉*的不是我,而是木瓜,就好像他真的打翻了一盏*吹灯。

02

木瓜的案子审理了快一年才正式宣判,罪名是反革命和故意杀人,尽管杀的是一个死后被开除*籍的“右倾分子”,他还是被判处死刑。昙华林的大街小巷贴满了人民法院的布告,上面有木瓜的死刑判决,他的名字上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就在木瓜即将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时,历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四人帮垮台了,唐秘书生前的许多丑闻和劣迹被揭发出来,他被定性为“三种人”中的打砸抢分子,有人甚至说他就是昙华林那次逃港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木瓜的死刑因此被紧急叫停,他获得从轻处理,改判为十年有期徒刑,被投入沙洋劳改农场服刑。

木瓜服刑后,我给他写过很多信,在信中,我向他说明了我免试上大学的原因,向他解释了我那次无心的过失,他却没有给我回一封信,我想他一定是不肯宽恕我的罪孽。

上大学的第二个寒假,我决定去探望木瓜。那天是劳改农场段副场长接待了我,他是文学爱好者,到武大中文系找李教授讨教过诗歌创作技巧,李教授让我和他谈了谈,因此我俩认识了。

段副场长让狱警把木瓜带到接见室,并且很宽大地去掉了他的手铐。见到木瓜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了,他壮实了许多,胡子拉杂的,皮肤晒得黝黑,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说:“给我一支烟。”

我丢给他一支烟,他坐在椅子上,很享受地抽着。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是不肯原谅我吗?抽完了整整一支烟,他才从迷离的烟雾中抬起头,用一种老成的目光看着我,说:

“那不是你的错。”

我眼眶一热,差点流下了泪水。

他又找我要了一支烟,然后说:

“清明的时候,替我给我爸上个坟。”

我点点头。

他说:“你姨妈姨父还好吧?”

我说:“还好,他们经常念叨你。”

沉默了一会,他又问:“昙华林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我说:“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问米家花园,但他没有,而是又开始沉默,拼命地抽烟。我说:“听段副场长说,你们这有文体队,经常举办活动,你可以参加,少干点体力活。”

他笑着说:“我能在文体队干什么?”

我说:“你是音乐天才,音乐的活你最拿手了。”

听见我的话,段副场长惊讶地问:“许东阳懂音乐?”

我说:“他不仅懂,而且会用钢琴弹贝多芬的交响曲,还有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他都会弹。”

段副场长说:“真没看出来,我们劳改农场还有这种人才。”然后他对木瓜说:“你有这个特长,怎么不报名参加文体队?”

木瓜说:“别听他瞎吹,我懂个球。”

我对段副场长说:“我有没有吹牛,你找架钢琴给他弹弹就知道了。”

段副场长说:“我们这儿哪有钢琴,我活了半辈子,也只在电影里见过那洋玩意。”

我突然想起来,米娜的妈妈说过,米家花园的钢琴是武汉最后一架钢琴。我失望地说:“是啊,我也好久没见过钢琴了。”

段副场长突然说:“文体室有台脚踏风琴,可以让他试试。”

我连忙让段副场长领我们去文体室,但木瓜死活不肯去,段副场长故意板着脸,说:“这是命令,你再对抗,当心关禁闭。”

木瓜只好跟我和段副场长去了文体室,那里果然有架油漆斑驳的脚踏风琴,还有一些犯人在排练节目。段副场长对木瓜说:

“弹一首《在北京的金山上》吧。”

木瓜被我强迫坐在风琴前,我看见他局促不安,就安慰说:“别紧张,你这是用音乐改造思想,没有人会批斗你。”

段副场长说:“不要有顾虑,文体积极分子,可以立功减刑。”

木瓜打开琴盖,双手伸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似乎手指下面不是可以弹出美妙音符的琴键,而是一盆炽烈的炭火。我看见他的手指上都是老茧,又粗又厚,像个经常耕作的老农。他终于弹奏起来,但他弹出的音符根本不成调,而是一串串怪异的声音,在场的犯人全笑了起来,木瓜的脸窘得通红。

段副场长对我说:“你不是说他会弹钢琴吗?”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段副场长说:“有西服吗?”

段副场长说:“要那个干吗?”

我说:“他穿上西服就会弹了。”

一位狱警说:“我们这儿有一套,犯人演节目的时候穿的。”

段副场长让狱警去拿西服,我对木瓜说:“等下就弹《命运交响曲》。”

木瓜求饶似地看着我,说:“你别逼我,我真的不会弹了。”

我说:“段副场长说了,你要是能参加文体队,能减刑,你就不想早点出去?”

狱警拿着西服走过来,我帮木瓜换上,他已经长魁梧了,西服穿在他身上正合适,我感觉他又有点像绅士了。他重新坐在了脚踏风琴前,拘谨地搓了搓手掌,然后深呼吸了几下,弹奏起来,但从他手指间飘出的仍然不是什么天籁之音,甚至连音乐都算不上,就像是锅碗瓢盆相碰撞发出的噪音,文体室里一阵哄笑。

我非常震惊,时隔仅仅两年,木瓜为什么不会弹琴了?难道他曾经会弹钢琴是因为某位大师灵*附体吗?难道是武汉最后一架钢琴的毁灭,让那个曾经激发他音乐潜能的灵*随着大火飘去了天堂吗?或者说,是米家花园有某种魔力,能让钢琴在他的手指下神奇地歌唱?当米家花园成为废墟后,魔力就消失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泪水从木瓜的眼角流出来。

我知道,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不会弹琴了。

03

那个假期,我去了汉剧团,我站在父亲种下的那棵白桦跟前,想起了汪团长。她死后,我一直没再来这里,哪怕是我还在剧团当电工的时候,近在咫尺,我也没来。整整两年,我都不忍看到这棵白桦树,我害怕又想起那个枪声凄厉的晚上,害怕想起她胸口那迷人的母性气息。现在,这棵白桦长高了许多,枝干也粗壮了。哦,是因为这棵白桦有她的骨灰做肥料,还是因为她和父亲的爱情滋润了它?

父亲被两个女人爱着,真是幸福。

叛逃事件发生后,剧团召开了针对汪团长的声讨大会。很奇怪,不管邵书记怎么鼓动,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检举揭发。当邵书记强迫司马昊揭发时,司马昊只是说,汪团长有时候喜欢叶赛宁的诗歌,并当众朗诵了一首作为举例:“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亲爱的,你永在我心间/命中注定的互相离别/许诺我们在前方相见/再见,朋友,不必握手诀别/不必悲伤,不必愁容满面/人世间,死不算什么新鲜事/可活着,也并不更为新鲜。”

司马昊朗诵的时候,会场很静很静。

司马昊的眼泪流了下来,很多人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想,是什么力量让司马昊这个曾经的告密者流泪,让剧团里的人流泪?是叶赛宁的诗歌吗?还是爱和宽恕的力量?汪团长曾经宽恕过他们,所以他们也宽恕了汪团长?

汪团长成为反革命后,她爱人很快就搬走了,司马昊住进了这座院子,我上大学后,他跟毛巾厂的那个女技术员结了婚。

我是在一个寂静的冬日正午去看那棵白桦树的,司马昊正在给白桦浇水,他抬头发现了我,赶紧放下脸盆走过来,他说: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说:“谢谢你照料这棵树。”

他说:“你们学叶赛宁的诗了吗?”

我摇摇头,说:“中文系没有开俄罗斯文学课。”

他说:“以后肯定会开的,哦对了,我在废品收购站找到一本叶赛宁的诗集,我看了,真的很好看,难怪汪团长很喜欢。”

我的心有点疼痛,我说:“诗集呢?”

他说:“在汪团长忌日那天,我烧给她了,就在这棵白桦树下。真奇怪,那本诗集不是一下被烧燃的,而是一页一页被火烧掉,就像有人在翻书一样,我想,可能是汪团长在看吧。”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继续说:“在烧到其中一页的时候,火突然熄灭了,我一看,上面是那首《白桦》。”说着,他轻声朗诵起来:

在我的窗前

有一棵白桦

仿佛涂上银霜

披了一身雪花

毛茸茸的枝头

雪绣的花边潇洒

串串花穗齐绽

洁白的流苏如画

……

我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和他齐声朗诵——

朦胧的寂静中

玉立着这棵白桦

在灿灿的金辉里

闪着晶亮的雪花

白桦四周徜徉着

姗姗来迟的朝霞

它向白雪皑皑的树枝

又抹上层银色的光华

雪花突然飘了下来,美丽而晶莹。

伴随着俄罗斯诗歌的韵律,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白桦树上,落在司马昊的睫毛上,落在我的校徽上,也落在我的心头。

直到汪团长死,我都没有来得及追问她到底是不是我生母,可是这个谜底已经不重要了,在她的灵*和白桦树融为一体时,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母亲,至少是精神意义上的。我丝毫不以自己是一个杂种为耻。知道吗,在那个年代,你们父亲母亲的命运都被强奸,你们和我一样都是杂种,你们没有资格嘲笑我。

04

哦,我又忘了告诉你们了,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女孩,也许你们还记得,她曾经在电车上跟我搭讪过,一开始她把我当成了在念大学的高干子弟,无限景仰,后来又把我当成了小流氓,吓得逃之夭夭,对,就是这丫头,十五中的,叫白婕。

我是在中文系的新生欢迎仪式上见到白婕的,她比以前发育得更好了,也更漂亮了,有种刚成为天之骄子的骄傲。她主动走到我跟前,校徽像只蝴蝶一样栖息在她饱满的胸口上,她笑容妩媚地说:“你叫蒋劲松,对吗?”

我一下没有认出她来,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我们以前认识。”

她说得没错,我“举报”反革命的事迹上过省报,还配发了照片。我说:“我们见过面吗?”

她撅嘴说:“哼,你还是那么高傲,就像那天在电车上一样。”

我突然记起她是谁了,我笑着说:“你不怕我是流氓了?”

她说:“那次我还真把你当阿飞了,其实你是跟我开玩笑呢。”

我说:“谁跟你开玩笑了,我可没那么幽默。”

她噗嗤一声笑了,说:“又来了,你真逗。哎,你们男生是不是都这德行,喜欢耍嘴皮子?”

我答非所问:“你怎么也进来了,是不是交了个高干子弟?”

她的脸涨红了:“我有那么势利吗?”说着气呼呼地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本来是没机会上大学的,她有个哥哥在神农架林场当知青,伐木的时候,一棵被锯倒的大树朝一个知青砸去,她哥哥救了那个知青,自己被砸死了。知青办慰问她家的时候,问她父母有什么要求,她父母说,希望女儿能继承她哥哥的遗志上大学。

我找了个机会跟她赔礼道歉,她原谅了我。放寒假前的那天下午,我们坐在操场上聊天,她问我,你在电车上说的包屁股裤子到底是什么裤子?我说千万别跟我装,我最讨厌人家装圣女了。她来气了,说我装什么装呀,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懂。我说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裤子,怎么还把我当流氓?她说,我一听包屁股裤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我瞪着她,说你他妈再说一遍,再说我抽你!她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说你干嘛这么凶巴巴的,你吃了枪药啊你!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那叫牛仔裤,牛仔象征着勇敢、独立、自由和叛逆。”

整整一个寒假我和她都没有任何联系,下学期开学没多久,一天清晨,我正坐在珞珈山的树丛里朗读英语课文,她突然出现在我跟前,让我惊奇的是,她竟然穿着一条牛仔裤。

她说:“你说的就是这种裤子吗?”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穿上牛仔裤充满青春活力。

我有些恍惚,没吭声。

她又问:“我穿牛仔裤好看吗?”

我就在那个时候想到了米娜,想到了十七岁那年秋天,第一次在米家花园看到米娜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笑靥如花地问我:

“这裤子好看吗?”

就是这种疯狂的裤子,阳光灿烂般地照耀了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这种疯狂的裤子,带给我一个恐怖的记忆。

我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潸然而落。

她紧张地说:“你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吗?”

她穿牛仔裤的样子太像米娜了,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把十七岁那年秋天在昙华林发生的故事告诉了她,她哭了,她说我现在明白你那天为什么愤怒了。我说,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穿牛仔裤了。她说,难道你忘了米娜的话了吗?你要像个牛仔一样活着!我愣住了。

后来我们经常偷偷穿着牛仔裤上珞珈山,有一次她笑着跟我说,我高中要是也在昙华林念书,我也会跟这种疯狂的裤子一起疯狂的。我沉默了,我有时搞不清楚到底是这种裤子太疯狂,还是那个秋天太疯狂,或者说那个年代太疯狂。

她突然说:“你能带我去看看米家花园吗?”

我终于在阔别两年后来到了米家花园。

这里仍然是一片废墟,杂草丛生,遍地砖石。

她说,看得出这儿以前很奢华。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园洋房。她突然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其实你心里的那座米家花园还没有倒塌,你心里还在想着米娜,所以你不肯接受我的感情对吗?我知道,她一直暗恋我,她愿意陪我穿着牛仔裤在珞珈山的树丛里钻来钻去,愿意听我坐在苹果树下朗诵叶赛宁的诗,愿意听我唱邓丽君的情歌,愿意听我讲琼瑶小说中的故事,可是,我总是对她的爱慕视而不见,难道是因为我还在想米娜吗?

她说:“米娜已经走了。”

我喃喃地说:“她还会回昙华林的。”

她激动地说:“不,她不可能回来了,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我说:“我答应过等她,这是我的承诺。”

她说:“那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放弃承诺?”

我说:“等到遍大街都可以穿牛仔裤的时候。”

她凝视着我,然后说:“我也给你一个承诺,等你到那一天。”

她真的像米娜一样,是个温柔而倔强的女孩。大学毕业时,她本来可以在留校的,却主动要求到昙华林中学任教,只因为我在汉剧团当了一名编导。历史是惊人的相似,我和她开始重复父母的轨迹。不上班的时候,她经常陪我坐在嘉诺撒仁爱修道院的钟楼上,长久地凝望着那条铁路,等待绿皮火车呼啸而过。

我憧憬着北上的绿皮火车某一天能够在昙华林停靠,米娜从车上跳下来,她穿着牛仔裤,身上洒满阳光。但自从那个充满血腥的夜晚过后,火车再也没有在昙华林停靠,似乎这条受惊的绿色巨蟒再也不敢在这片危险的丛林逗留,一旦接近,就会惊慌失措地奔逃,越远越好。

05

我大学毕业那年秋天,汉剧团召开了平反大会,曾经的牛*蛇神都被平了反。但对于要不要给表姐平反,团里有很大争议,有人说她虽然是被*治迫害致疯,但她和帮助叛逃者的许蔚然死在一块,立场有问题,因此不应该予以平反。但也有人说她一个疯子,懂什么立场,她只是个受害者。姨妈站出来说,表姐是那个年代武汉唯一的花旦,真正的花旦,她一直在坚持唱戏,唱真正的汉剧,她不是疯子。剧团里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姨妈,觉得她疯了。姨妈这样说是很需要很大勇气的,因为这意味着表姐彻底失去平反的资格,我劝姨妈改口,但她坚持自己的说法。最后表姐还是被列入了平反名单。

在给表姐平反的大会上,高音喇叭里放着表姐曾经在舞台上唱戏的录音带,昙华林的人都来看热闹,但几乎所有人都说,表姐得疯病时唱的汉剧,远比录音带里放的要好听。

木瓜的爸爸却没有表姐这么幸运,至今仍然戴着反革命的帽子,不过我想这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他去的那个世界里不问出身,不问*治面貌,他爱拉小提琴就拉小提琴,爱穿西装就穿西装,他在乎什么呢?

在退休前几年,姨妈姨父双双迎来了事业的春天,姨妈不再是管道具的,她当上了汉剧团的团长,成了老艺术家,剧团的年轻一辈都尊称她为*老。姨妈教出来的弟子夺过戏曲界的不少大奖,她自己也录制了唱片和磁带,还上了电视。

我听过姨妈的唱片,不再是像叫春一样,的确有大师风范。

姨妈开始注意保养了,她不再吃红烧肉,身材苗条了许多,牙齿缝里再也没有青菜叶子,她甚至每个月都要去美发店焗一次油,把白发给染黑了,她说话的腔调和走路的气派都好像是汉剧的味道。

姨父当上了群艺馆的馆长,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他不再仅仅是呼吸新鲜空气,而是经常背着手,绕着院子里的那棵千年古槐走来走去,目光不断上下打量着古槐。有下属问他,秦馆长,您看什么呢?他笑笑说,历史,我在想当年是谁种下了它,这不树,是一本书啊,读不完的历史书。下属就敬仰地说,秦馆长,您的文化底蕴真是深厚,很有人文情怀啊。

姨父仍然经常去江边钓鱼,有时候他会邀我一块去,钓累了,他会站在白茅地里高声唱起信天游。那首《芝麻油》我又听他唱过很多次,不再是做爱时那种压抑的腔调,现在他唱起来的时候,就像一个站在西北*土高坡上放羊的孤独老汉,眼神里和歌声中都充满了沧桑的意味,历史的意味。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那我再告诉你们唱一遍。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嘛抽筋筋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

呼儿嗨哟,只有我的三哥哥亲

菜心红,麻油香

豆角抽筋嘛水汪汪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

呼儿嗨哟,三哥哥病得粗又长

……

你们唱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赤裸裸的男女交欢?

十七岁那年秋天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现在想的跟你们不一样,我想到的是历史,姨父姨妈那代人,全都是历史。

他们做爱的呻吟,也是历史的呻吟。

06

木瓜只坐了四年牢就被提前释放了,这得益于我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那时候我已经是武汉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了。我在文章中批判了那个特殊年代对人性的扭曲,为木瓜的杀人和“叛逃”做了激烈辩解,呼吁为他减刑,甚至无罪释放。文章引起很大反响,木瓜的案子得以重新审理,他被改判为六年有期徒刑,后来又因为他跳入水塘中,救了一个轻生的劳改干部的家属,他再次被减刑。

木瓜出狱后没有找到工作,他索性摆摊卖起了服装,他成了昙华林的首批个体户。八年劳改让他的形象发生了很大变化,长得比我高大结实得多,他经常穿着花格子衬衫和喇叭裤、戴着贴有标签的太阳镜,提着一台双卡录音机招摇过市,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曲,震耳欲聋。他手臂上还有纹身,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让人看了心惊肉跳,在他面前,我倒显得像个小白脸。他的服装都是从广州那边批发的,大都是香港走私过来的二手货,也有牛仔裤,虽然这种裤子已经可以公开卖,但还是极少有人穿着上街,仍然被大多数人当成是不良青年的象征。

他比我先结婚,老婆比他大四岁,也是个体户,长得像《羊城暗哨》里的八姑,特别是胸巨大,堪称波霸,我知道他还有恋母情结。

有一次木瓜跟我说,你怎么还不结婚,我看那个白婕对你挺有意思的。我说我还欠米娜一个承诺。他说,我信了你的邪,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

木瓜的钱越赚越多,成了昙华林的首批万元户,他已经不去摆摊了,开了间很大的服装店,名片上的头衔是经理。他每天都穿着高档西服,还系着领带,手指上戴着三个金灿灿的戒指,头发梳得油光滑亮,走起路来,皮鞋笃笃直响,像个港商。哦,对了,他的西服上还经常有法国香水的味道,他时不时领着我去武汉最大的西餐厅吃牛扒、喝咖啡,每次都是他做东。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木瓜对我抱怨说,这咖啡厅不知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难听死了,还是迪斯科音乐听着带劲。我说,这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了。

我问木瓜,米家花园起火的那天晚上,米娜在客厅里弹钢琴,是邓丽君的《千言万语》,你听见了吗?他笑着说,我靠,都过去了那么多年,谁他妈还记得那么清楚,有病啊。接着他问我:

“你说把米家花园那块地租下来开家服装店怎么样?我看码头挺不错,生意应该不会差。”

我突然挥拳朝他的脸打去,我说:“你他妈要是打那块地的主意,我砸了你的招牌!”

他抹了抹满脸的鼻血,很吃惊地看着我,但他没有还手,买了单,一声不吭地走了。

伴随着邓丽君无处不在的歌声,遍街可以见到穿牛仔裤的人了,我和白婕经常穿着牛仔裤轧马路。可是,我却找不到当初穿牛仔裤的那种奇妙感觉,有时我甚至会疑惑,我真的疯狂地爱过牛仔裤吗?米家花园真的存在过吗?那个叫米娜的女孩是否只是我虚构的梦中情人,她和那些疯狂的往事是否只是我青春期的一种臆想?或者,只是昙华林的一个传说?

就在这年秋天,我和白婕领了结婚证,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同一天,木瓜却和妻子离了婚,他和武汉音乐学院的一个女研究生好上了。昙华林的人都鄙视说,暴发户都这德行。木瓜净身出户,把服装店给了前妻,然后带着那个女研究生去了广州,他开了家服装公司,自己当了董事长。

自从木瓜离开昙华林后,他极少回来,但我经常在各种媒体上见到对他的报道,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成功,他的头衔有企业家、慈善家、商学院客座教授、*协委员等等。他还给昙华林中学捐建了一座气派的图书馆,叫东阳图书馆。在昙华林,已经没有人说他是暴发户了,说起他,就像说起一位财富英雄。

忘了是哪一天,只记得是个晚上,木瓜打来电话,说他回武汉了,他邀请我出席一个由他赞助的交响音乐会。

音乐会在汉阳的琴台音乐厅举行,出场的都是国内顶尖的演奏家,男的穿着燕尾服,女的穿着晚礼服,演奏的都是世界名曲,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星光灿烂的高水平演出。

演出接近尾声时,木瓜穿着白色的燕尾服出场了,他躬身行礼,温文儒雅,我以为他要谈谈企业文化什么的,但他没有,而是在钢琴前坐下来,手指像只调皮的松鼠,在黑白琴键上灵巧地跳动,他弹奏起了《月光奏鸣曲》。他的琴声如行云流水,举座皆惊,音乐会的气氛被迅速推向高潮。

我很吃惊,对琴艺失忆了这么多年后,木瓜竟然奇迹般恢复了记忆,难道他又是音乐的圣灵附体吗?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候,现场的指挥家激动地对全场观众说,没想到许董的钢琴弹得这么好,完全是专业水准啊!许董不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更是个高贵的绅士!

整个音乐厅里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音乐会结束后,我在后台休息厅里见到了木瓜,他还穿着那身雪白的燕尾服,静静地站在落地大窗前,看着汉江两岸璀璨的灯光,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法国香水的气味。

他问我:“你现在觉得我像一个绅士了吗?”

看着派头十足的他,我一时有点拘谨,不知该怎么回答。

木瓜凝视着我穿的牛仔裤,说:“你不是以前的那个牛仔了。”

那天晚上我和木瓜去了米家花园,依旧是一片断壁残垣,杂草长得已经有半人多高了,秋天的月光,诗意地照耀在这片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大事件的土地上,我隐约听到某个角落里传来蟋蟀的叫声,抑扬顿挫,极富节奏,像是谁在弹钢琴,又貌似女人的呻吟。木瓜突然说:

“我觉得我在米家花园弹琴的时候最像绅士。”

就在刹那间,我明白了,那条疯狂的牛仔裤和那架疯狂的钢琴,只属于那个疯狂的年代。

很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和木瓜带着各自的家人参加了香港“自由行”。坐在维多利亚海滩的遮阳伞下,吹拂着咸腥的海风,我展开刚刚买的一份《苹果日报》,头版在讨论内地孕妇赴港产子和内地小女孩在地铁里吃面的事件,财经版在分析内地经济的飞速发展对香港GDP的巨大贡献,娱乐版在感慨香港艺人日益汹涌的“北上潮”……

哦,这就是驶过昙华林的那辆绿皮火车的终点站吗?

这就是我曾经渴望去的远方吗?

我就在此刻想起了米家花园,想起了米娜,我真想告诉她,我来了!我还想问一问她:

“你还回昙华林吗?”

那天中午,我从铜锣湾的时代广场走过,突然看见一个女孩出现在人潮中,她上身穿着紫色薄毛衣,下身穿着一条瓦蓝色的牛仔裤,她也看见了我,回头朝我笑了笑,我立即呆住了,浑身恍若电击,那分明是米娜!米糕的米,安娜·卡列妮娜的娜!她还是少女时代的俏模样!但她的脚步没有片刻停留,继续朝前走去。我拔腿就追,她走得很快,像是一阵风,我拼命地跑着喊着:

“米娜,等等我!我是蒋劲松,蒋介石的蒋,费劲的劲的,松松垮垮的松!”

可她根本不予理会,反而加快了步速。我跑啊跑啊,可怎么追也追不上她,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消失在了人潮人海中,只留下一股法国香水的气味随着海风盘旋不散,我木然地站在街头哭泣,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丢失了她。

好像有钢琴伴奏的圣歌如丝丝细雨般从天际飘然而落,又好像有邓丽君唱的《千言万语》伴随着亚热带的潮湿气流悠悠吹来,我开始疯狂地往北边跑。

在木瓜惊愕的注视中,在白婕忧伤的注视中,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我脚步生风,泪如雨下地跑着。

渐渐地,米娜笑靥如花的脸蛋越来越清晰了,她穿牛仔裤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了。

就好像我已经跑回了昙华林。

跑回了米家花园。

跑回了十七岁那年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的正午……

(年2月完稿于汉阳钟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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