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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7/13 0:30:00

老舍,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正红旗人。中国现代小说家,打通中西方文化的幽默家,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

老舍的创作根植于北京大地,字里行间都是纯正的京腔京韵。他的作品是真正接地气的,写尽了社会百态、人生悲喜,在善意的讽刺批判中流露出真挚的悲悯。

他的一生,总是忘我地工作,是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但老舍本人却因为时代迫害,最终在年选择投湖自尽。

人们对于老舍的了解,大多是通过《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等注重思想价值的作品,而对文学价值更高的《离婚》有所忽视。

《离婚》是老舍最满意的作品,他把不动声色的幽默融入简洁清新的语言,围绕国民*府时期,北平财*所几名科员的婚姻,设计了一个人人都想离婚,却没有一个人离婚的戏剧性故事。

小说中人物的无奈与悲哀,折射出人们在解决问题时总选择妥协,而这种妥协带有某种劣根性。

但老舍并不刻薄,他同情和理解每一个人,不混淆善恶,不犬儒虚无,把同情和理解做到通透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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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播

真妙公子

《离婚》①

婚姻里,男人到底想要什么?

“以婚治国”

“张大哥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无论哪家的姑娘都会红着脸躲到僻静的地方,听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如果张大哥来过一次,十天之内没有再来,这家的姑娘肯定会哭湿半个枕头。

张大哥不是童话里的白马王子,而是给姑娘们介绍白马王子的媒人。他一生要完成的使命就是介绍婚姻和消灭离婚。在他看来,介绍婚姻是创造,消灭离婚是艺术批评。

张大哥的脸长长的,高鼻子,阴阳眼,大耳唇,一笑起来显得很富态。他一身藏青哔叽袍、青素缎坎肩,打扮得很体面。但襟前插着的金色钢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提着的金箍手杖,永远没挨过地。

他的右眼没什么特色,半闭的左眼却像一只小筛子。张大哥右眼所见的一切,都要经过这半闭的左目筛过一番。

凡事经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相当于为张大哥当媒人提供了一架天秤。

在他的眼中,凡是姑娘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是小伙必有位合适的夫人。如果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会立刻在人海中找到一位近视眼男人。麻子与近视眼在天秤上恰好抵消,实为上等婚姻。

遇到想要离婚的,张大哥认为,离婚全是因为之前媒人的天秤不准。他会用他的天秤估量分析,把双方重量不等之处加上砝码,便能一天云消雾散,家庭免于离散。而夫妻和好之后,便否认之前的媒人,对张大哥感激不尽。

不过不是所有婚姻都要经过张大哥做媒,遇到这种婚姻,张大哥从不去道喜,只派张大嫂去,他觉得这样的婚姻,只是凑合,不算上等婚。

当然,这年头还兴自由婚姻,这类喜事,连张大嫂都不去,只派人送一对喜联,虽说写的与挽联不同,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张大哥在北平财*所做事,只要新同事提起一个人,张大哥便低声说道:“他呀,我给他做过媒。”所以,同事们都把张大哥当作月老的化身。

张大哥一边办公事,一边忙婚事。多数的日子没公事可办,却没有一天不忙婚事的。连他自己都说是“以婚治国”。

这几天,他的同事老李总是眉头不展,他观察了几天,断定老李的婚姻有问题。这让张大哥来了兴致,下班前约老李上他家吃个便饭。

幻想诗意

在财*所,老李的学问与资格都是比张大哥强的。可是他们坐在一起,张大哥看着像个领导,老李却极不起眼。

老李的名片上印着“财*所第二科员”,每次别人收到他的名片,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不相信他学过银行学和经济学。

其实老李并不丑:细高身量,宽眉大眼,嘴不过稍大些,一口整齐白健的牙。

只是他不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好像是过于小心翼翼。而他自己似乎也知道,于是更显得慌张。

老李做事认真细心,因此在单位里受累是他的事,见上司,出外差,分私钱,升官,一概没有他的份儿。公事以外,买书看书是他的娱乐,偶尔也独自去看一回电影,追求一点诗意的浪漫。

对于张大哥的邀请,老李没有拒绝,还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就到了张大哥家附近。可是他在胡同里转了三圈,才在不早不晚那一刻敲开了张大哥家的门。

张大嫂开的门,她知道老李要来,已经在准备羊肉火锅了。她让老李随便坐坐,说大哥马上就回来。

张大嫂就像是女版的张大哥,身量比大哥矮一些,笑声比大哥高一些,大哥知道的,她全都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

老李没有准备和大嫂说的话,对于大嫂的客气,他还没找到适当的说辞,大嫂已经去厨房忙活了。

正值初冬天气,屋内还没生火,老李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话更多,多去朋友家几次,甚至能够治好自己的伤风。

没多久,张大哥回来了,手里拎满了纸包,不等放下,就跟老李握手:“对不起,我一天就是瞎忙。你早来了吧?坐坐坐。”

看着张大哥快活的样子,老李觉得这平庸老实的生活离“真理”“生命”特别远。

火锅上来了,张大哥没有问话的意思,俩人先吃了个痛快。老李这算佩服了张大哥的生命观: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上帝造人时把肚子放在中间,就是放在生命的中心。老李的口腔已被羊肉汤冲的滑腻,仿佛张大哥问什么,他都能把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结婚还不是开学校?”

张大哥闭上左眼,右眼看着老李发烧的两腮。

“老李,你成天皱着眉,是不是婚姻上有啥事啊?”张大哥叼着烟斗,嘴角带着一缕笑意。

老李坦言不是多大事,就是心中苦闷。而这个苦闷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认为这个婚姻制度要不得。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略带质疑。

老李仍低着头说:“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也不想浪费光阴。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点诗意。”

“有趣!”张大哥笑着喊,“诗意是有趣的,我也读过《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可是诗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你心中那个妇女是啥样的?”

“不是实有其人,只是一点诗意而已!”老李反驳道。

“老李,不管是什么,你这么胡思乱想是有危险的。你以为很浪漫,其实是不硬气。怎么说不硬气呢?有问题不解决,半夜三更闹诗意玩,这像什么话呢!壮起气来,解决问题,事情顺了心,才不闹玄虚!”

“那我能怎么办呢?”老李疑惑道。

老李这一问,张大哥的锦囊妙计便一一施展。他让老李把夫人从乡下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说结婚就是开学校,自己的夫人自己教导,比什么都有意味,况且还有两个小孩需要教育呢。

还没等老李言语,张大哥又趁热打铁,“老李,你只须下乡走一遭,其余的全交给我啦!租房子,预备家具,全有我呢。”

老李急得直出汗,可张大哥的热情让他无从反驳。本来跟张大哥是来谈诗意的,没想到却变成了接家眷。

他不得不宽慰自己: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

回到公寓后,老李还有些恍惚,真的要接那个小脚的妇人吗?还有那一双穿着红裤子绿袄的儿女?

《离婚》②

一个男人的成熟,从学会做父亲开始

清晨的西四牌楼

太阳还没出来,天上浮着一层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车辙附着一些霜迹。北平似乎改了样儿,连最熟的路也看着眼生。

老李打了个哈欠,眼泪流下来,冷气袭入胸中,特别痛快。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天也越来越亮了。换火柴的妇女背着大空筐,往前探着身儿走。穷小孩们扛着丧事旗伞的竿子,一边跑一边叫骂。老李看着这些衣不蔽体的孩子,心中升起一股愤慨之气,可转眼也就平淡了。

孩子们是可怜,可该骂谁呢?骂家庭?骂社会?可骂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转而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女——先管好自己吧。

老李边走边想,一直走到了西四牌楼,这是一个菜市场,但在北平住了这么些年,这是他第一次清晨来到这里,看什么都有趣。

鸡、鸭、鱼,猪肉、羊肉、牛肉,死的活的都有;各样的蔬菜码成一排;广东人,北平人,上海人,各处的人,在这腥臭的地方挤来挤去。

这里,没有半点理想;这里,是肚子的天国。

西四牌楼就是世界的雏形,人们在这里为肚子而活,人为了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就是根本的不平等。张大哥对了,为肚子战争是最切实的革命;什么诗意,瞎扯!

老李住惯了公寓,他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不晓得这块带腥味的土比整个北平还重要。

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去空洞地做梦,或切实地活着。后者还可以再分一下:为抓自己的面包活着,或为大众争面包活着。

牌楼底下,热豆浆、杏仁茶、枣切糕、大麦粥,都冒着热气。切糕上的豆儿,像一排鱼眼睛,看着人们来吃。

老李立在那里,喝了碗豆浆。他请了五天假,决定下乡接家眷。临走前,老李嘱咐张大哥千万别说出去。

守不住的秘密

“老李接‘人儿’去了!”财*所的赵科员挤着眼睛喊道。

“是吗?”大家的耳朵全竖起来。

“是吗!请了五天假呢!”

“五天?平日他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

“可就是呀!等瞧一眼吧!”赵科员心里痒了一下,头发根刺闹得慌。

老李走后的第二天,同事们都知道李太太快来了。张大哥没泄露消息,散播消息的是赵科员。

赵科员是所长太太的人,他热忱于瞧女运动员、女招待、女戏子,以及别人的太太。

凡是经他瞧过后,财*所便添上许多新而有趣的谈资。平日里赵科员评论妇女的时候,老李不像别人那样痛快地笑,所以赵科员对老李的太太颇为好奇。

“小赵,你饶了人家老李吧。人家怪老实的!”吴先生沉着气说。

吴先生是赵科员的亲戚,他在财*所的差事也是赵科员给谋下来的。

吴先生以正直自居,非常的正直,甚至把自己不正直的行为也视为正直,他曾经想要纳妾的事,却被赵科员告了密,他更看不起赵科员了。

而赵科员确是有些怕吴先生,特别是那一对碗大的拳头。

赵科员不言语了,心中却打起了算盘。

吴先生把赵科员随意散播消息的事情告诉了张大哥。张大哥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热心为朋友办事是真的,但是他不想为朋友而得罪另一朋友,老李的事,赵科员说了也就说了,他自然不会去多嘴。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张大哥家的几吨煤是由小赵假公济私运来的,一吨可以省三四块钱,所以更不必得罪小赵。张大哥想,少烧几吨便宜煤不是什么大事,但得罪人到底是得罪人,况且便宜煤到底是便宜煤。

不过,不得罪小赵是一件事,为老李预备一切又是一件事。张大哥又到给老李租好的房子看了一番。

房子在砖塔胡同,离电车站和市场都近。三合房,老李住北房五间,东西屋另有人住。

整饬屋子

再说老李,回家后把凡是夫人舍不得的物件全搬了来:铺盖卷、尿垫子、两把雨伞、四个网篮、七个布包、一娄芥菜头、半坛子小米,还有一对小孩。

老李一家人到了北平之后,张大哥有事来不了,管家丁二爷自告奋勇来帮忙。可气人的是,他帮的净是倒忙。

老李要往东间放桌子,丁二爷和两个孩子恰好在那块玩呢;老李往西间去,丁二爷率领二位“副将”急忙赶到。老李找锤子,找了了一圈才发现丁二爷拿着呢。

忙了一天,从乡下带来的行李还在院子里东倒西歪地躺着,没有一件在该在的地方。老李踩碎一个针线盒,李太太被切菜墩儿绊了一跤,博得了丁二爷与孩子们的一片喝彩。

下午四点,张大哥来了。他把左眼稍微一睁,用手左右指了指,院子里的东西马上有了安身之处。

张大哥拍拍老李的肩膀,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他走后,老李才想起来没留人家吃饭。可是饭在哪呢?就算吃不上饭,喝一口茶也是应该的呀。

老李的眉头紧皱,丁二爷这会也告辞,孩子们拉住丁二爷的手,不许他走。

“在这儿吃饭,妈会做枣儿窝窝!”男孩说。

“枣儿喏喏!”女孩跟着哥哥学,话还说得不大利索。

老李一边往外送客,一边心里说:“大人还不如小孩子懂事呢!”继而一想,“弄些客套又有什么意义呢?”

房间大概布置好了,李太太扶着椅子背,四下打量一番,不错,就是太空。可是,这个空有一种可喜的味道。这一切都是她的,这个家里,除了丈夫就属她大,没有公婆管着、小姑子看着。

况且这可是北平!北平不见得比乡下“好”,但一定比乡下“高”!

李太太一高兴就没控制好音量,老李皱着眉,让她小点声,这地方可不比乡下,屋里说话,邻居都听得见。

李太太本想沏茶,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开水,刚打算出门找邻居借,又被老李拦下了,这儿可不许随便用人家东西。

老李的眉头皱得像座小山,太太也没好脸色,刚刚的兴奋劲全没了。

直到俩孩子都嚷嚷着饿了,老李才想起来上街买吃的。

快乐的无限广播

街上东西是很多,老李想不出买什么好。他在一个旧书摊边上站了一会儿,想买书,但想到家里的孩子,又只好走开。

结婚几年了,太太只是父母的儿媳妇,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与父亲。

现在,他要是不管儿女的吃食,还真就没第二个人来管。老李看着之前从来不曾进过的油盐店和猪肉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他先去买了儿子要的落花生和女儿点的海棠果,又买了刚出锅的芝麻酱烧饼和刚出屉的羊肉白菜包子。

面对一脸和气的店铺老板,老李的心比刚出屉的包子还热了。

他意识到,有家庭的快乐,不限在家庭之内;家庭就像快乐的无限广播电台,由此发送出一切快乐。难怪张大哥快活!

老李一到家,闻见烧饼味的女儿从妈妈怀中惊醒。儿子一口烧饼,一口包子,一口花生米的吃着,像跟小饿老虎竞赛呢。

女儿叫菱,小长脸肉嘟嘟的,像个会说话的小葫芦,十分讨人喜欢。儿子叫英,是个愣小子,脖子和脸一样黑。

老李喜欢黑小子:“英,咱俩比赛呀!看谁能三口吃一个?看,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银锭,三口,没!”

英把黑脸全涨紫了,老李差点没噎绿了。在缓不过气来的功夫,老李想起没有水喝。

正在这时,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问老李家里有没有水?没有就送他们一壶。老太太还告诉老李,六个子儿就能买一挑水了,之后都能买。

老李心中觉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现成的话。

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公寓里有茶水,那是买卖;胡同里有老太太招呼,这是人情。喝了碗茶,打了个哈欠,吃了个海棠,甜美!

老舍《离婚》③

最简单的幸福:有家回,有人等,有饭吃

受审

五天假期结束,老李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张大哥给老李租的房子离单位不远,既能走路上下班,中午也能回家吃个饭。他想着自己这样可以省下点钱,但转念一想,家眷都来了,还怎么省钱,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扛在自己身上。但要说自己是“一家之长”?老李自己都不觉得像。

想起当时张大哥劝自己时,说的理由是:“两口子不见得比一个人费钱。”好像女人天生就不会花钱,没有任何需要,也不准有需要!

但老李不这么觉得,女人也是人,她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怎么能不花钱呢?

眼看就快到单位门口,他更不痛快了,他想不起自己怎么当上了科员,不晓得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工作?

可是,现在他是一家之主了,三个嘴巴在家里等着呢,再不想去,也要为生活硬着头皮去。财*所的大门像怪物的嘴,老李天天往怪物肚子里爬。

他想往回走,但想到家里还有一个老婆,老李不敢再走了,他立在当中,一头是怪物,一头是女魔,老李仿佛看到一个衰老丑恶的自己和一个衰老丑恶的李太太,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路边的花草全是破烂的钱票和油腻的铜钱。

但他不能回头,他追寻的诗意没有了,浪漫、自由都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生活就是买炉子,租房……

老李鼓起勇气走进办公室,其他人还没来呢,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坐在那把破椅子上,等着来审问他的同事们。

最先到的是邱先生,“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他和老李握了握手。

邱先生的眼中带着不大正经的笑意,老李的脸红了。邱先生没往下说什么,可是那个笑挂在他眼角,老李的脸又红又烫。

不一会儿,吴先生也到了。“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他也和老李握了握手。正直的吴先生眼角也有些笑意,老李的脸更热了。

老李闭着气专等小赵,小赵来后,他就知道自己是五年徒刑,还是取保释放了。

可是等了一上午,小赵没来。

张大哥从隔壁科室过来了,“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

邱吴二位一听张大哥也这么问,以为老李没有接家眷,所谓接家眷不过是小赵造谣。和老李客套完后,张大哥又和邱吴二位先生客套一番。

张大哥一直都是这样,和任何人都和气,任何人都不得罪。就比如正直的吴先生要纳妾,张大哥不想掺和,但不管是拒绝还是敷衍,都会得罪吴先生。

张大哥不聊纳妾,左眼一眯,聊起了打太极,吴先生立刻把纳妾的事忘记了,开始和张大哥打拳,打了一会儿,张大哥就溜了出去。

吹气球

到了午饭点,老李出了单位往家走,呼吸似乎自由了些。

家里有三颗心盼着他,三张嘴念叨他,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重要了。虽然工作没意义,处境没趣味,可是养活一家大小,至少需要一份工作啊。

他不像早上那样悲观,决定给孩子们买些小玩具去。

他在路边买了几个橡皮做的马、牛、羊。他知道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肯定会增加孩子的乐趣。

他快步走回家,李太太正在厨房做饭,两个孩子在玩捉迷藏。

“英,菱,来,看爸爸给你们买了什么好玩的!”老李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痛快地喊,可是心中确是痛快。

英和菱的眼睛睁圆了,看着那些花红柳绿的橡皮,不敢伸手去摸。

“要牛要马?”老李问。

俩孩子还没看出那是什么,却一致地说:“牛!”

老李提起牛来,用力地吹。

真是牛,英和菱看明白了,都抢着要牛。老李一口吹不起两个来,对英说:“英,这是老山羊,你来吹。”

英十分兴奋,一口气把自己鼻子吹出汗来,也不跟菱争牛了。

老李把剩下的马也吹了起来,菱抱着牛,满脸全是笑意;英忽然撒腿跑了,把妈妈拉来了。孩子们把吹好的山羊和牛放到李太太面前。

李太太手上挂着白面,她笑着要和丈夫说话,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不说,又显着有点发秃。长期跟公婆在一起,她跟丈夫的话越来越少了。最后只说了句:“饭快做好了,准备吃饭。”

认干亲

下午,张大嫂带着一大包果子、四张风景相片和半打小洋袜子来看李太太。

张大嫂一进门,嘴就像开了河。看见两个宝贝孩子,她非要认菱做干女儿,说家里有现成的花漆木碗和银锁,下次带过来。

李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大嫂看出李太太的难处,说:“女儿是你养的,不用管老李。”

李太太一想,可不是嘛,老李也没受过生产的痛苦,立刻叫菱磕头。菱仰着肉葫芦脸,马马虎虎地磕了几个头。张大嫂一脸的皱纹乐开了花。

这时,英也想磕头,大嫂笑着说:“我不要小子,小子淘气。英,赶明儿我给你说个小媳妇,要轿子娶,还是用汽车娶?”

“火车娶!”英脱口而出,他没忘这次由乡间到北平的火车经验,他觉得用火车娶媳妇比认干妈更厉害。

张大嫂又跟李太太拉了一会家常,准备起身告辞。

“吃了晚饭再走吧,大嫂。”李太太早就预备好这句,之前忘对张大哥与丁二爷说,招得丈夫直皱眉,这次可找到机会补上了。

“改日,家里事多着呢。”大嫂走到院中,西屋的老太太正在院中添炉子。大嫂觉得应当替李太太托咐一下,虽然自己也不认识老太太,但张大嫂和张大哥一样,喜好广结善缘。

老太太在屋外添火,就为了在院中旁听,于是赶紧加入谈话。

在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李太太摸清老太太的底细:老太太姓马,有一儿一女,女儿跟着女婿上南京了,几十年没回来过一次。儿子原来在中学教书,娶了高小毕业的漂亮女学生。

结婚不到半年,儿子又和一位音乐老师搞在一起了,先是在外面同居,后来又一起南下,三四个月都没回来了。

儿子跑了,老太太便把上房让出来,婆媳俩靠房租和一点积蓄过日子。这样看来,马老太太正是老李一家的房东,而住在东屋的正是马老太太的儿媳妇。

老李下班回来,英在门口等着他呢:“爸,菱有了干妈,张大嫂子。我想认妈妈作干妈,你给妈点钱,叫妈给我买木碗和皮马!”

老李哈哈大笑,他一生似乎没这么笑过。

英又把马老太太的话跟老李学了去,还说东屋的大婶特别好看,大眼睛像俩月亮,手又细又软。

老李不笑了,只觉得东屋那人真可怜。

逛街

星期天,老李决定带全家人去东安市场痛快地玩一天,早晚饭全在外面吃。

李太太不晓得穿什么好,东找西找,穿上了一件上北平前临时赶做出来的长棉袍,没锁边,很肥。

老李在一旁给俩孩子打扮,可是把孩子们的衣裳全翻出来,也打扮不顺眼,这都是些什么衣服!

老李决定不捯饬了,和马老太太招呼了一声,打算带家人上街。

老太太看着菱说道:“孩子们打扮起来更俊了,来,菱,英,奶奶这儿有十个大子,一人五个,到街上买花生吃。”

马老太太的热心,让老李觉得没有理想的现实也没什么不好。

一进市场门,菱和英都嚷嚷着要苹果。老李为了难:买多了吧不好拿,只买两个又怕卖果子的看不起,不买,孩子们不答应。

“上那边买去,菱。”太太说。老李皱起眉,他认为这是在哄孩子。买就买,不买就不买,干嘛哄骗孩子呢?

越往里走,东西越多,俩孩子已经看花了眼,也想不起要什么好了,苹果也抛到了脑后。

街上的摩登女郎们,有围巾、小手袋、活扣棉鞋,而太太什么都没有。老李觉得对不起太太,决定给太太和孩子都添置些宝贝。

进了一家百货店,李太太只给自己买了一条围巾,给老李买了保暖衣,给孩子买了围嘴,还买了针线。

这些出乎老李的意料,他有些惭愧,应该给太太点钱,毕竟她不是仆人,她有她的必需品。

老舍《离婚》④

职场上,小心这种人

夫妻无话

小赵回来了。

老李知道自己的罪名快判定了,心里反而痛快些。

小赵虽然是所长太太的人,但并不完全替所长守着家庭秘密。他会说一些给同事们听,以便博得大众的羡慕与尊敬。这两天他竟顾着跟同事们吹捧了,还没空找老李。

老李本想教太太几句该说的话,再矫正一下她的鞠躬姿势,让她不至于丢脸。但是,他又觉得不必将那些无聊的事放心上,小赵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太太忙着做饭、洗衣裳,老李闲得无聊,只能跟孩子们玩。可是天一黑孩子们便睡了,他除了看书,没别的可做。

要不给太太念两段小说?想了好几天,他终于打算试一下:“我念点小说给你听?”

“好吧。”太太像是服从似的回答。

老李念了五六页,太太用心地听着。但是老李知道太太一点也没听懂,可笑的地方她没笑、重读的地方她没反应,她只呆呆地看着灯。

老李不念了,她没问为什么,也没请求往下念。愣了一会儿,说:“哟,小英的裤子还得补补呢!”她说着就去找英的裤子。

老李坐着发了会儿呆。他听见西屋马老太太在和儿媳妇说话,心想自己还不如一个弃妇呢,到底还有个知心的婆婆能一块儿说会话。但他就算再孤独也不能到西屋去,不合规矩——这社会只有无聊的规禁,没有半点自由。

他想出去走走,“我洗澡去。”他披上大衣跟太太说。

太太头都没抬,答一句:“带点蓝线回来,细的。”

老李更恼火了:买线,买线,男人就是买线机器!一天到晚,没说没笑,只管买线,这是哪门子夫妻!

老李回来,西屋已灭了灯,东屋的儿媳妇在屋门口立着呢。看见他进来,好像如梦方醒,赶紧退到屋里去。

老李思索了一会儿,想:原来她还是有婆婆不能理解的苦闷啊。他叹了一口气:夫妻之间都不能相互了解,何况婆媳。

窗外刮起了大风,老李被风声闹得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年头——他觉得风都要比自己浪漫,自己只是个小科员,乡下佬,只会循规蹈矩地守着饭碗,哪敢提浪漫呢?连梦里都没有浪漫。

明天风停了,又要去财*所,老李迷迷糊糊地想着,只希望清晨不要再来。

出丑饭局

但清晨会来,小赵也会来。

“老李,你认什么罚吧?”小赵终于找上来了。

老李连说:“请吃饭,请吃饭!”他觉得不必装傻,认罚是最简单的。

同事们听见有人请客,立刻围上来。小赵原本不大的眼睛现在挤成了两道缝:“谁还没吃过饭?我们要看太太!偷偷把家眷接来,竟然不到赵老爷这来报备!”

邱先生和小赵嘀咕了两句,小赵点点头,然后对老李说:“请华泰大餐馆吧。明晚六点。吃完了,我们再去给嫂夫人请安。这规矩不?有面儿不?”

老李连连点头,没想到小赵能这样轻饶了他,赶紧找人订好了包间。

老李五点半就到了华泰,吴先生、邱先生和张大哥也陆续来到。一直到七点半,小赵抱着菱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太太和英,看到那么多人,菱吓得直撇嘴。

“诸位,来,见过皇后!”小赵郑重地向大家一鞠躬。

李太太不知怎么好,看向老李,老李的脸已焦*。小赵得意起来。

“李太太,这边坐!”小赵把椅子拉出,故意拉的很远,她没留神,差点出溜下去。大家想笑又忍住没笑。

小赵觉得异常有趣,他又给李太太斟满一杯酒,李太太直说不喝不喝,可是还是站了起来,用手拢着杯子。

老李的头上冒了汗,他向来不喝酒,现在却吞了一大口白兰地。李太太看丈夫喝了酒,自己也呷了一口,辣得直缩脖子。小赵的笑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

老李像坐电椅,浑身刺闹得慌。幸好英在一旁问这个问那个,老李爽性不往对面看,用宰牛的力气给英切肉。

小赵和老李对杯,老李没抬头,两口把一杯酒喝净。小赵又转向李太太:“李太太,先生喝净了,该您赏脸了!”李太太又要站起来。

张大哥把她拦住,“老吴你替李太太喝点吧,她还得照应孩子们呢。”

吴先生觉得张大哥看得起他,一口灌下去一杯,还不尽兴,又和老李干了一杯。

酒后风暴

老李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家,他气小赵们的捉弄,恨张大哥没拦住小赵,可是他不能朝张大哥发火。他的怒气变为伤心,多年积蓄的眼泪喷涌而出,咧着嘴大哭起来。

英和菱吓得藏在妈妈身旁。李太太没吃饱,还丢了脸,见丈夫哭,自己也哭起来。

张大哥由着老李哭,过去劝李太太:“大妹妹,不用往心里去,那群人专会掏坏。再遇上他们,和他们嘴是嘴、眼是眼的对着干,管保他们不闹了。别哭了,俩孩自都吓着了。”

李太太一听吓着孩子了,赶紧把泪往肚子里咽,委屈地说:“大哥,我不认识那个姓赵的,怎能和他走呢?可是他同丁二爷一块来的。小赵说什么,丁二爷都点头。我干吗再多心呢?”

接着李太太又唠叨许多,张大哥觉得她够解气了,又过来劝老李:“老李,你睡去吧。小赵一向这么坏,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跟他生气?我该走了,明天见。”

老李没回话,也没有要送张大哥的意思,可还是习惯性地站了起来。张大哥怕他再晃吐了,拦住了他。

李太太抱着菱上床去落泪。老李坐在火旁,喝了一大壶开水,还觉得渴,他心中烧着没有火苗的闷火,他恨的是自己。

请小赵们吃饭,就是为避免太太出丑;可是最后还是出了丑,而且还花那么多钱!

为什么怕太太出丑呢?我的太太就是那样,又怎么了?跟小赵硬气一点,小赵还能把我怎么了?还有张大哥,明着是替自己和太太解围,但暗地里还是帮小赵完成了这次嘲笑,为什么张大哥不敢对着和小赵干呢!

他想到了马老太太的儿子,和情人私奔的那个,他突然很羡慕那儿子,至少他自由,而自己早就被这条条框框给拴住了,现在还把太太接到了北平,更不自由!

老李的闷火差不多把自己要烧裂了,越想越头疼,渐渐地不能再清楚地想了。

张大哥的心病

这边,张大哥也不是没有心病,他的心病来自自家的一双儿女。

别看张大哥给别人做媒人很顺溜,自家儿女的婚事却愁得慌。

女儿张秀真,十八岁了。高中还有两年毕业,高中毕业还想上大学,大学毕业二十四岁,再做两年事,就二十六岁了。张大哥不赞成女儿再上大学,想赶紧给她选个人把婚事订上。

女儿还好些,最愁人的是儿子张天真。他还有一年大学毕业,从入小学到现在,张大哥给他托过无数次人情,花了不知多少钱。中学考了五处,都没考上。

在天真第六回投考的时候,张大哥愣是找关系把天真送进高中了。天真很纳闷这回怎会及了格,感慨自己命运不佳,又得上学。

张天真现在是大学旁听生,但凭张大哥的本事也能给儿子搞一张文凭。就是儿子那文章写得太差,真本事没多少,叫人发愁。

张大哥像其他北平人一样,对儿子的期望不大,只盼他能成为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中等人。

北平人的财产观念是有房产,张大哥当个科员能置买三处小房,同事都觉得是奇迹。

天真不知道父亲有多少钱,也不探问,以为父亲是个财主。于是他花钱大手大脚,又懒又懦。

但他生的像明星:高鼻子、大眼睛,一口白牙;高身量、细腰、长腿,爱穿西服;头发分的讲究,不出门时永戴着压发的小帽垫。

见同学毕业去留洋,他也想去,父亲问他学什么专业,他说什么都行,每年只要三千块。同学结婚请他做伴郎,他要定制一身伴郎服,张口就是一百。

张大嫂有点怕儿子,每次儿子回来她都张罗着弄好吃的,但往往弄了一桌好吃的,儿子总不回来吃饭,张大嫂一边洗碗一边落泪。

张大哥虽然不怕儿子,可是儿子那张吃蜜柑的嘴呀,常常让他哭笑不得。

老舍《离婚》⑤

中年夫妻的爱情,大多靠良心死撑

小赵回请

老李一早就醒了,没敢再睡。用凉水抹了脸,因为宿醉后疼痛的头轻松了许多,便上了街。

街上很清冷,几片胭脂色的薄云诗意地横在东方。老李在一家牛奶铺吃了半碗牛奶,便决定去单位了。他想让小赵觉得自己并不怕他。

然而到了单位,办公室还没人,老李坐了好一阵,忽然听见所长到了。

据说所长有份十万火急的公文要马上办好,他自己带到天津去。所长秘书找了半天,只在二科找到了老李,便让老李帮所长写公文。

写公文对老李来说不算什么,他很快就写好,交给所长。

所长看完公文,用小豆眼看了老李一眼,“李先生为什么来这么早?”老李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平时对老李冷淡的秘书抢着答道:“李科员天天来得很早。”所长点点头,带着文件走了。

原本已经想好怎么广播李太太出丑的小赵,一到单位就听说老李帮所长写公文的事了。

小赵立刻认定老李和所长关系不一般,赶紧找老李赔罪:“老李,今天晚上我还席,请大嫂一定到,还有太太们一起。”

老李讨厌请客,更讨厌被请。但为和小赵*气,他当时答应了。回家跟太太说明了情况。李太太一听就不开心了,她觉得丈夫一定是想用这种方法惩治自己,再让自己丢一回脸!

两人吵闹了一番,最后还是孩子闹着说想去,李太太才决定要去。

李太太借了一件马少奶奶的蓝皮袍,头发梳得很光,唇上抹了胭脂,脸色涂了粉。

到了同和居,吴太太、邱夫人也都随先生来了,小赵没有带太太来,说起来,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太太。

有太太们在,男人们谁也不敢提头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敢偷笑李太太一下;反之,大家都极客气地招待她和两个小孩。

饭后,太太们交换住址,规定彼此拜访的日期,亲热得像一家人。

太太结盟

过了两天,老李从单位回来,看见太太的脸上露出不常见的笑容。

“吴太太来了。”太太对老李说。见老李点点头,太太又说:“吴先生不让人省心啊,正闹着娶姨太太呢!你少和吴先生在一起打歪主意啊。”

老李心想,这女人联盟起来确实胆量大啊,“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对太太说。

“吴太太说男人们都不可靠。她不过就那么说说,我可没疑心你。”话虽然柔和,可是以前她从没敢这么说过话。

老李心里生出一股厌烦之气,他讨厌这样的对话,无聊,没意义!婚姻就是将就,家庭就是个战场。但老李没勇气离开这块战场,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压根就找不到这样的人。

李太太确是长了胆子,她联合张大嫂、吴太太、邱太太,组成了国际联盟;马家婆媳也是会员国。

对于钱财上,她也不像原先那样,给一个就接一个,而是时时向丈夫要钱。更难堪的是她还学来了管教丈夫的方法。

一天晚上,老李十一点半才回来,屋门虽没封锁,可是灯熄火灭,太太脸朝内装睡。老李晓得她背后有联盟,也懒得解释,只好也躺下装睡。

老李还真睡不着,他觉得太太好糊涂,竟学这种瘪招试验丈夫。老李偏不要她得逞,便掀了一床被子,把所有的椅子全搬到堂屋拼成一个床。

老李躺了半天,太太那边有了响动。“菱的爹,你这是干吗呀?你进来我真没听见。”她的声音强硬,可是并非全无悔意。

老李不言语,心想她要是敢像个泼妇那样放声嚎哭,明天起来就把她送回乡下去!结果太太没哭,又低声叫到:“你来呀,别冻着了!”说着,她下了床,在地下摸鞋。

太太走近了,老李看到她眼中带点泪。他知道太太不是泼妇,可真不知如何爱这个妇人。

备年货

转眼快过年了,李太太看别人挑白菜、定年糕,心里直痒痒。老李给了她二十块钱,她便趁星期天进攻西四牌楼,老李在家看孩子。

菱叫爸当牛,英叫爸当老虎。老李觉得自己非变成走兽不可,弯着身在屋里来回挪。

“菱,给你这个。”窗外传来细声的喊叫。

“哎——”菱像小猫似的答应了一声,去开门。

老李马上直起身子,看见马少奶奶拿着一个鲜红的扁萝卜,中间种着鹅*的白菜心,周围种着五六个小蒜瓣。她看见老李,问道:“大哥在家哪?大嫂子呢?”

“她买东西去了,”老李的脸红了,顿了下又说,“您进来!”马少奶奶不愿进去,可是菱扯住她不放,英也上来抱住腿。

老李这才看清楚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调匀,不轻巧。小小的身量,像是名手刻成的。长长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秀眉。

这时马少奶奶高高地提着萝卜,问英,“我把这个挂哪?”

“叫爸顶着!”英出了主意。马少奶奶轻轻把萝卜放在桌上,“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往外走。老李还没缓过神来。

李太太大胜而归,十个手指头被大包小包勒出了红印。她等着丈夫发问,以便展览战利品。可老李始终没言语。

正巧这时,丁二爷来送张家给干女儿的年礼。李太太仿佛找到了谈话的对手,她说什么,丁二爷都顺着她的口气加上有分量的形容。李太太越说越高兴。

老李觉得丁二爷说的全是废话,可是要夫妻和睦,自己也非得变成废物不可。他抓起帽子走了出去。

俩孩子一听丁二大爷来了,立刻围上来跟他玩。英甚至提议:“二大爷,叫爸当你的爸,你当我们的爸,好不好?”二大爷很高兴,似乎很赞成这种安排法。

李太太也不由得这样想:设若老李像丁二爷,那新年该会多快活啊。可惜,丁二爷不会挣钱,而老李倒是个科员。

丁二爷走后,李太太看见了那个扁红萝卜,“这是哪儿来的?”

“东屋大婶送的。”英说。

“我上街的时候,她进来了?”李太太心中一凉。

菱抢在英的前面:“妈去,婶来,爸当牛。”

李太太生气了:人家老婆不在家,你串哪家子门儿呀?你的汉子不要你,干吗看别人的汉子眼馋呀?她当时决定,把东屋的野老婆除名,不能再算国联的会员国。

她想着想着出了声,像喊话似的:“英,菱!少上人家屋里去!自己没有屋子吗?小不要脸的!”

英和菱瞪了眼,不知妈打哪里来的邪气。

落寞之人

老李因为躲丁二爷才出去,没想到在西单商场又遇见丁二爷。

丁二爷的棉袍似秋柳,裤子像莲蓬篓,帽子像大鲜蘑菇,全都是张大哥不再穿的旧衣服。老李忽热觉得丁二爷可怜,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一块去吃点东西怎样?”

丁二爷咽了口气,而后吐出个“好”!

在小饭馆,丁二爷喝了两壶酒,打开了话匣。“你那两个小孩真可爱,我曾经也有个胖男孩,很多年啦。”

丁二爷的脸上挂着笑,眼角稍微有些湿润。通过丁二爷的酒后真言,老李知道了丁二爷得苦楚。

丁二爷曾经娶过一个女人,但是那女人从一下轿就嫌弃他。丁二爷忍气吞声三年,但那个女人带着他们的儿子跑了。还有人说那不是老丁的儿子。

丁二爷从此变卖所有东西去喝酒,连一件遮身的大衫都没了,是张大哥把他从小酒馆领出来,从此丁二爷没再喝过酒。

他们吃罢酒,谁也没再说什么,各自往家走。老李心里堵得慌,一个女人可以毁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也可以毁一个女人。婚姻这个东西必定是有问题的。

老李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在街上遇见了马少奶奶。他心跳加速,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颤动。他竟然朝马少奶奶走了过去。

还没等老李开口,马少奶奶说了话:“李大哥,以后咱们要彼此回避着点。我真不愿说,你知道大嫂骂了我一顿吗?”

老李的脸色起了变化,“她为什么骂你?”

马少奶奶绷着脸,“你不许和她就这个事吵架。也就是那个红萝卜的事。好了,事情说明了,我要先走了。”

老李的浪漫梦想彻底被打粹,他用了多少力量才刚向另一个女人走去,结果,把自己摔一个大马趴。

自己真是一个平庸到家的人啊。

《离婚》⑥

人这一生,会爱上几个人?

相思成疾

过年了,很热闹。而老李似乎想逃离这份热闹。

太太忙着做年菜,给亲友们准备礼物,给俩孩子装扮。老李虽然有时候也帮忙,可是他的手只管动,嘴只管吃,心思不在这上面。

自从上次尴尬一别,老李又遇上马少太太两回,只是他故意地低了头。等马少太太走过去,老李才敢盯着她的背影深深地看。老李想:她真是个迷啊,再看看自己,只是个平凡到家的东西。

他越爱她高傲独立的精神,越恨自己的懦弱没出息。

别人是每逢佳节胖三斤,老李过年时节竟然瘦了。难道这就是“爱的滋味”?脸上瘦,手上烫,心中迷茫?

除夕夜,街上的人声与爆竹声响个不停。太太与小孩们都睡了,老李独自点起一双红烛。街上越乱,他越觉得寂寞。

西屋婆媳俩正在说话,老李想听到一两个字,借此压下他的寂寞。但他听不清,心中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看到马少太太从西屋出来,回东屋点上了蜡烛。老李走出门,立在台阶上,看东屋窗上影子的跳动。

他有些摸不清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也不晓得这个世界在干什么。天上的星星比往常密得多,他恨不得飞入夜空,像爆竹那样发出声响,然后把自己在空中炸碎,化作千万小星!

看见马少太太出来,老李的心砰砰直跳,他对自己说:“去呀,机会到了。”可他的脚就像钉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老李懊恼地进屋,炉火的热气猛地抱住他,红烛的光在满屋里旋转。他一屁股栽在椅子上,双腿直哆嗦。

老李隐约觉得自己要大病一场。他不是怕病,而是怕病了说胡话,泄露自己内心的秘密。

他勉强支持着,假装不和病打招呼,第二天一早还到街上走一走。可是他的头像压着千斤石,脚上像踩着棉花。他不敢再往远处走,回家就奔了卧室去,一头栽倒床上。

直到初五,他才隐约觉得有人摸他脑门,稍微睁开眼,看到一脸憔悴的太太在深情地望着他。

太太不会安慰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爱意:“年菜还都给你留着呢,快好,好了吃一口啊!”

有一天夜里,他恰好醒着,太太忽然由梦中惊醒:“英的爸!英的爸!”老李推了太太一下,太太醒了,喃喃地说道:“我梦见你还昏睡着,怎么喊你你都不答应啊!”

老李睡不着了,思想与眼泪都没闲着。他第一次觉得人可以这样无私地投入情感,也第一次觉得对太太有愧疚。

病中会友

老李的身体慢慢好了,发觉家里只有英,没见菱。一问英,才知道是张大嫂怕李太太顾不过来,就把菱带走照顾了。

张大哥每两天来看望一次,一来是探病,二来是报告干女儿的起居,好像菱是位公主。

小赵也和和气气地来看望过,还带了许多水果。兴许是病中想见朋友的缘故,连小赵似乎也不讨厌了。

不过老李不知道的是,小赵正和所长太太合计着要把老李撤掉,换成自己人。一向听太太的所长这次却坚决不同意。小赵更加疑惑了,便趁着探望的机会来摸个底,但他一无所获。

吴太太和邱太太也都陆续来看望,都跟老李说:“李先生,多亏大妹妹呀,你这场病让她忙坏了呀。”

但这些人,都不是老李最想见的。

而老李最想见的也是相距最近的,马少太太。但是她不肯来,老李也不能去请。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病好不好都无所谓了。

继而一想,他必须得好了,为太太,他得活着;为责任,他得活着,即使是不快乐地活着。

老李想菱了,太太一跟张大嫂说,张大哥夫妇便抱着菱送回来了。张大嫂一见面就夸奖:“有什么妈妈,就有什么女儿,菱的小嘴甜的呀,听的人心里得劲儿!”

老李向来没觉得太太的嘴甜。

张大哥虽然没多言语,但是眉眼间全然一副“我早知道”的态度:“我叫你接家眷,有好处没有?这场病不幸亏有她?到底是结发夫妻。”

春天将到,男婚女嫁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张大哥高兴地忙碌着,仿佛媒人的荣耀不亚于催花的春雨。

张大哥说了许多婚姻介绍的趣事,老李似乎全没注意去听,最后张大哥的烟斗指着窗外,说,“老李,单位这两天要出人命!”

“人命?”老李重复了这两个字,他只听到这么一点话尾。

张大哥左眼闭死,声音放低,腔调改慢,似乎要低唱一部史诗:“吴太极和小赵!”

原来吴先生要纳的妾,是小赵亲自调教的女孩儿,叫十三妹,他打算送给团长旅长的,便先让吴先生教几招拳术。但没想到吴先生在教拳时拿下了十三妹,而十三妹也铁了心要跟吴先生了。

小赵见自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干脆和吴先生撕破了脸,甚至在财*所动起了手。但小赵哪里打得过吴先生,于是他把吴先生的事情登在了报纸上,还要打官司。这么一闹,吴先生肯定不能继续在财*所干下去。

正当张大哥热心讲述之际,丁二爷疯了似地跑进来:“您快回家,天真被警察带走了!”

奔走救天真

老李从小到大都是按部就班地活着,觉得自己太没劲了。一听张大哥的儿子被带走了,他不管病没好就跑出去,为别人牺牲至少是有意思的。

虽然他不觉得张大哥对自己有切实的帮助,但是张大哥到底是个热心肠的人。而人与人的互助就是人生的真实。

赶到张大哥家里时,张大嫂已哭得像个泪人,张大哥脸色难看的要命,左眼闭着,手颤着,握着烟斗。他们除了知道天真是被五花大绑带走的,其余一概不知。

第二天,老李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去了单位。

吴太极已经被撤了差,邱先生和张大哥都请假。老李急于打听张大哥的事情,可是没有熟人,他也问不出什么。

只听见科室里传着吴先生和小赵的事,却没听人讲起张大哥儿子被带走的事。

老李觉得吴太极和小赵谁败谁胜都没有意义,只有扼杀了小赵这种人的风气,人生才能开出香的花,结真的果。

他决定不再关心这些琐事,要一门心思去帮助张大哥把天真救出来。

过几天,单位又传出来小赵要安排人把吴先生的位置顶上,老李趁大家都在,赶紧起草一份呈文。他最先拿给邱先生:“邱先生,我们是不是应当联名具保,保一下天真呢?”

邱先生一脸疑惑,问道:“哪个天真?”

“张大哥的少爷,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老李想打动邱先生的同情心。

邱先生翻了白眼,“那,对不起,没我。”

老李的心凉了,等邱先生出去后,他的心热了起来,心想:臭事有人管,好事没人做!我老李做定了!

经邱先生一拒绝,他叫上了劲。平日张大哥是大家的好朋友,一旦有事,大家却袖手旁观!

老李总算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为他人的面包而奔走。他铁了心要救天真,写了一篇呈文,又把文章拿给孙先生签。

“哎呀,老李儿,好文章,呱呱叫。”孙先生接过保状,一边看一边夸赞。

“签个字吧?”老李极和气地说。

“我呀?叫我签字呀?哎呀,等下看,等下看。文章是好的,呱呱叫!”

老李拿起笔来,自己先签上了名:,对孙先生说:“我先把自己写在前面,等正式誊录的时候,再商量一下谁领衔好。”

孙先生只是说文章好的很,并不下笔签字。老李在各科转了一遭,还就是邱先生痛快,其余的人全是先夸奖他的文笔,而后极谦恭和蔼地,都不签字。

保状被大家已揉得不像样子,上边只有老李一个人的名字。老李不生气了,他恨不能替张大哥哭一场。

老舍《离婚》⑦

眼睛识人面,时间验人心

悲剧孕育黑暗

老李去看张大哥。张大哥跑细了腿去托人情,还是没见到天真,只打听到天真被一个秘密机关带走了,没人知道是哪个秘密机关,更不知道在哪里,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

老李体会到张大哥是怎样地难过,他不敢告诉张大哥,同事们拒绝在保状上签字。他决定去救天真,哪怕去求小赵。

老李在快下班的时候碰到了小赵。“啊,老李”,小赵先开了口,“正找你呢!有事没?一块儿洗澡去?”

老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也想知道小赵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澡堂单间,小赵脱了衣裳,点上香烟,翘着二郎腿,非常写意地说道:“老李,真有你的,知道要升头等科员了,拿着保状在各科走,故意叫全单位的人都瞻仰你的风采啊。”

“什么头等科员?”老李一脸疑惑。

“还装傻?谁不知道吴太极的缺是由你补!你和他同科,又是所长的人,又恰好是二等科员,不由你补由谁补?”

“我告诉你,小赵,不用给我造谣言。我与所长没关系,更无意做头等科员。”老李头回当着小赵的面叫他小赵,他因为讨厌小赵而硬气起来。

但小赵觉得老李这么叫是亲近他,继而说如果老李真的想谋吴太极的缺,小赵可以向所长太太美言几句。

老李不接小赵的话茬,直截了当地说,让小赵帮忙打听天真被关在哪儿。

小赵自认为眼皮子杂,这点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但是他也要有好处,就是让老李顶吴太极的缺,他自诩和老李是朋友,朋友来顶缺,总比其他人顶缺好。

老李知道小赵是为了拿住他,但他为了救天真,不能推脱,老李最后叮嘱小赵:“对于我,牺牲、耍弄都无所谓。对于张大哥,只准帮忙,不准使坏。”

“好!”小赵答应了。

没几天后,财*所的人事任命便下来了,老李升为一等科员,补吴太极的缺,补老李缺的是王先生。

没有人认识王先生,大家一边向老李道喜,一边打听王先生是谁。但大家同时又在背后说老李的坏话,因为老李不请客,这也太眼高于顶了。

没过几天,张大哥接到了免职的公文。他连看也没看,似乎在等更大的噩耗。自从天真出事,他再也没去过单位。儿子没了,科员还有什么意思。

以狠治恶

北平的春天非常短暂,蜂蝶刚一出世,春天就要过去。

老李托小赵办的事还没有音讯,这天他到张大哥家里,得知小赵已经来找过张大哥。

小赵打听到天真是被误抓的,但是被误抓也不能立刻被放,还是要托关系。而且他故意不告诉张大哥地址,非要张大哥答应他一件事:他要娶张大哥的女儿秀真!

小赵还说这是老李的主意。这可真是要老两口的命,救出儿子,却丢了女儿。

老李哆嗦地站起来,他本不想解释,但现在不得不把对小赵的叮嘱重复给张大哥听。

张大哥的泪在眼圈里,张大嫂叫了声:“老李!”

老李继续说:“我不是表功,事实挤成了这么一步棋,我没想到他又背了约,我还是太诚实。不过,事情要一步一步办,先叫小赵把天真放出来。”

张大哥说自己有三处小房,小赵要哪一处,他都愿意奉上,只要他饶了秀真。

老李找到小赵:“小赵,张家的事怎样了?张大哥问我,怎样酬报你。”

小赵嬉皮笑脸地说怎么好意思要老丈人的礼物。

老李提高音量:“谁是老丈人?”

小赵面不改色:“张大哥没告诉你?过两天他就升为老丈人了。到时候我升了所长,老丈人还不得是秘书?”

老李的闷火要冒烟,他压制住自己,和小赵理论。提出了最后的条件:小赵不娶秀真,张大哥给小赵一所房子,老李再搭二百五十块钱。

小赵答应了,老李看着他写了字据,俩人各存一张。老李的手哆嗦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了。他恨不能一口吃了小赵,可是为张大哥的事,他眼下只能敷衍小赵。

他拿着字据去给张大哥看,张大哥十分感激他,但老李心中越发难堪。

老李不认为自己多么伟大,只是想在灰色的生活中找寻一点刺激的、有意义的事。谁知道小赵这么恨他,名利兼收地戏弄他。

后院起火

夏天已经把杏子的脸晒红,天真还是没放出来。张大哥家中没一句欢声笑语,丁二爷的破鸟们全脱了毛,越发地不大好看。院中的石榴,因为缺水,只有些半干的*叶,静静地等着下雨。

老李找了小赵几次,问天真怎么还不放出来。小赵回道:“就是人情托到了,也不能立刻出来啊?我也着急啊,他一天不出来,房子一天到不了我手里!我还等着房子结婚呢!”

时间就一直拖到了端午节,家家门外插着艾草。老李没心情过节,李太太怕丈夫再起什么心思,盯着马少奶奶,一眼也不放松。菱和英又成了自用的侦探。

节后,吴先生的太太带着一水桶的泪来给李家洒地,“完了,完了,离婚了!大妹妹,咱俩无仇无怨,是老李不叫我好好地过日子,我也不能叫他平安了!”

吴太太春天便来过老李家,那时她只想让李太太帮她打“妖精”,老李听了半天才明白,吴太太嘴里的“妖精”是十三妹。老李不喜欢掺和这些事,他给吴太太出的主意是离婚。

但吴太太坚决反对离婚,在她看来,离婚是比纳妾更荒唐的一件事。一来,吴太太没什么文化,离了吴先生活不下去;二来,吴家的积蓄早就被吴先生花完了,现在离婚,吴太太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因为吴太太不愿意听劝告,老李还在忙张天真的事,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没想到,吴太太这次来,却是兴师问罪。

听到吴太太的控诉,李太太的脸白了,连问怎么了。只见吴太太哭着说的有鼻子有眼儿:

什么老李把吴先生的位子顶了,吴先生才丢了官;他又谋了两份工资,还给小赵二百五十块呀。最让李太太受不了的是,小赵说老李要买张大哥一处房子,以便自己纳妾。

李太太压根不知道老李哪里来的二百五十块钱,而且老李还动了纳妾的念头。不过她让吴太太看在俩孩子的份上先别跟老李闹,她自己要问老李清楚。

吴太太走后,李太太像上了热锅台的蚂蚁。最后,把孩子托咐给马少奶奶,去找邱太太要主意。

邱太太说她自己个性强,肯定不能忍受背着太太把钱给别人。她对李太太说:“你有俩孩子,不怕,和他吵,我做你的后盾。”

李太太越想越生气,老李一个月工资才十五块,哪来的二百五十块给小赵。有邱太太做“后盾”,她精神上物质上都有了依靠。一进门就换上旧衣裳,把小辫散开,准备大闹一场。

老李刚走到院中,屋里已放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老李。老李觉得事儿邪,越听越不是味儿,不由得动了气。

但老李没打过架,也做不出,他在屋里转了圈,想带孩子去吃饭,留下她一个人由着性儿哭。

正要往外走,太太哭着过来了,有意打架。老李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不理。

李太太下不了台阶,只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马家婆媳都跑过来劝解,马少奶奶抱住菱,看了老李一眼。

老李回了马少奶奶一个惨笑,嘴唇颤着说:“马婶你给菱点吃的,我带英出去。”向来没和她这么说过话,老李心中非常痛快。

“英,走!”黑小子拉着爸的手,又要落泪,又要笑,吸了两口气。

老舍《离婚》⑧

最怂不过中年人

约会

早莲初开,桃子刚染红了嘴唇。北海的莲花在微风里张开三两个瓣儿,叶子还不密,花梗清洁挺拔,倚风而立,花朵向晴天绿水微微点头。

小赵穿上新西服,打着花领带,手绢上洒了香水,头发上加了香蜡,脚蹬一双*色新皮鞋。他将全身的筋肉伸展开,以便把衣服的棱角弯缝都充分地展示出去,脚步有力而缓慢,新鞋子发出不得人心的声响。

他一边走一边笑,看见女的立刻把眼珠放风筝似的放出去,看得人家后影都发毛。

在玉石桥上,他看一眼自己的领带,觉得绿水白莲都没他俊美,他是宇宙的中心。今天,他愿意把宇宙的中心腾出一点空,留给一个人,一个纯洁的女学生。

这个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哥的女儿张秀真。不晓得小赵是怎样勾搭上她的。

看见秀真从远处过来了,他的心居然跳得快了些。小赵经常和妇女打交道,把妇女送给有权有势的人,所以以往买卖妇女是纯粹的钱货换手,他从来不动感情。

这次他开始思考,这颗刚红了嘴的桃子,是留给自己吃,还是送给别人。

秀真像一朵半开的莲花,在生命的初夏发出香味。她的左手夹着小蓝皮包,右手提着把小绿伞。旗袍袖只到肘部,露出一双鲜藕似的手臂。步伐轻俏有力,脚大得使自己心里舒展。

“秀真妹,笛耳!”小赵的脑门与下巴挤到一块,用力纵着鼻子,向秀真喊道。“我可以叫你笛耳吧?”小赵懂几句洋文,常把达令、笛耳这些词挂在嘴边。

“随便。”秀真笑窝上那块红晕扩大了些。她撩了一下头发,看了眼松树上的山喜鹊,向小赵一笑。她觉得小赵能救哥哥出来,必定是哥哥的好朋友,爸爸的好同事。

秀真和小赵的身量差不多,或许比小赵高一点。从身体上看,小赵是年轻的老头儿,秀真是个身体比年岁大的孩子。假若天真是女的,秀真是男的,张大哥或许更满意一些。

小赵告诉秀真,过不了多久,天真就能被放出来了。秀真非常相信小赵,打心眼里崇拜小赵。

在学校里,秀真屁股后面经常跟一群追求者,可是他们都是土老帽,没有一个像小赵哥哥这样大方得体,什么都懂。

他们一起划了船、吃了鲜藕、喝了汽水,秀真觉得这就是电影里的约会。

俩人分开后,小赵暗自夸赞:这么嫩的货,也就花费两瓶汽水与一顿饭的钱。时代真是变了,我也要尝口鲜啊。

老李啊老李,你不许我弄秀真,也不看看我是谁?秀真已到手,你的二百五十块,我正花着。张大哥的房子,也离我不远啦。

敷衍

李太太闹了之后,老李带着英在外面玩了半天,心里十分痛快。

他看明白了:想要在这个社会混得好,就只能敷衍,还要毫没出息地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他决定不管一切,只想和英痛快地玩半天。

爷俩吃过晚饭,英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老李不得不带着英回家,想着如果太太再闹,他就自己出去住公寓。

刚拐进小巷子,老李就看见马少奶奶拉着菱在门口立着呢。马少奶奶穿着件长白布衫,菱穿着红短袖褂子,像一朵白莲花带着个小红莲苞。

菱跑过来拉住爸,英扑到马婶怀里。

“你们上哪儿啦,一去不回头?”马少奶奶问英,自然也是问老李。老李抱起菱来,说:“家里不平安,我们上外面玩去了。”

老李本想嬉皮笑脸地敷衍过去,表示自己不在乎,可是马少奶奶看着老李的眼睛,把他看穿了。

老李勉强笑着,问菱:“妈妈还闹不闹了?”

菱用小手打了爸两下:“妈嘴肿,不吃饭!打爸!菱不气妈,爸气妈!臭爸!”菱用小手捂住鼻子。

“您进去吧,没事啦。”马少奶奶淘气地一笑,好像逗着老李玩呢。

这一笑,把老李笑出了一身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笑。

老李抱着菱进了门,英也跟进来,剩下马少太太自己在门外立着。老李回头看了一眼,她脑后的小辫不见了,头发剪得很齐,更好看了些。

李太太在屋里躺着呢,对老李不管不问,对英的报告也不搭理。

“爸,你给我买好吃的没有?”菱审问着爸。

老李马上对菱说:“你等着,爸给买去。”他放下菱,出了门,正好碰见马少奶奶往里走。

“您又上哪儿?”她往旁边一躲。

“我出去住两天,等她不犯病了我再回来。受不了这个!”

“这不是瞎闹吗?”

“怎么?!”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带着怒气。

她愣了一会,低着头对老李说:“为我,您也别走。”马少奶奶告诉老李,马少爷来信说要回来了,估计会带那个女的回来,这样肯定少不了吵架。家里有个男人,马少爷不至于太过分。

老李突然觉得世界变了样,空气中散发着浪漫的味道,自己也多了一份期盼。

报复

老李夫妇冷战三天,谁也没理谁。

其实,老李心中并没和太太叫劲,他只是在盼着马先生回来,想亲眼看看会浪漫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除了这件事,他还惦记着张大哥。不知小赵怎么搞的,天真还没放出来。老李也纳闷,就天真那副德行,竟能让张大哥跌倒了不想再爬起来?

假如英丢了,自己会怎样呢?难过是自然的,可不会像张大哥这样半条命都没了吧。

老李往张大哥家走去,在胡同口碰见了丁二爷。

“啊,李先生!”丁二爷的舌头似乎不大利落,脸上通红,抓住老李的右臂晃了两晃,“我在这儿遛酒味呢!上次你请我喝酒,我谢谢你!这是第二次,心中有事。”他指了指胸口。

老李直觉地嗅出一点奇异的味道,他半拉半扯地把丁二爷架到一个小饭铺。

又喝了两盅,丁二爷的眉毛立起来,“李先生,秀真!”他把嘴放在老李的耳边,可是声音并没放低,震得老李的耳朵直嗡嗡,“秀真!”

“她怎么了?”老李就势往后撤了撤身子,躲开丁二爷的嘴。

“谈恋爱了!知道是和谁吗?小赵呀!”

老李瞪圆了一双大眼。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丁二爷的话。

丁二爷摇着头说:“他们俩的事不能由着他们,让张大哥知道了必得疯了!我吃了张大哥快二十年了,得报答报答他,我要揍小赵!”

“揍完了呢?”老李问。

“揍就把他揍死呀!他带着口气还行,你越揍他,秀真越爱他。一揍把他揍回老家去,秀真过个十天半月也就忘了他,顶好的法儿!”

“你自己呢?”老李很关切地问。

“他死,我还想活着?活着有什么味!没味!这二十年已是多活,没意思。等我去的时候,把那几个小*鸟给英养着玩吧。”

老李想和他用力地握握手,可是愣在那里,没动。丁二爷的话在老李的脑中来回盘旋,他不想去看张大哥了。

他不知是钦佩丁二爷好,还是可怜他好。他始终没想起去拦阻丁二爷,他希望有人能去治治小赵。

他觉得有点惭愧,为什么自己不去和小赵干?因为他家有夫人,有孩子,他不敢。可就为那个破家,连小赵都不敢得罪?他越看不起自己,越觉得不认识自己。

老李想起自己幼年在乡间的光景,那时他总是抱着本书在屋中念,村里的人都叫他“学生”。那时的他很荣耀,因为多识一个字,便可以离家庭的人们更远些,离世界更近一些。

但现在,老李甚至不敢去想将来,因为已经没有将来。

老舍《离婚》⑨

一世人生,一地鸡毛

噩梦初醒

半夜,张大哥被噩梦给惊醒,他连忙把夫人摇醒,“我梦见天真回来了。”

张大嫂哈欠没打完就清醒了:“太好了,天真该回来了。”

张大哥愣了一会儿,说:“我也梦见秀真了,仿佛是在给秀真办喜事,可是你猜秀真嫁的是谁?”

“谁呀?”张大嫂问。

“小赵!秀真要嫁的是小赵!他穿着西服,胸前挂着大红花,来迎亲。但是秀真还穿着校服,吴太极,邱先生也都来了。小赵要把秀真拉走,被我挡住了。你说这梦是什么意思呢?”

“没事!肯定是天真快出来了。我明早把他的屋子收拾出来。”张大嫂安慰着丈夫,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这梦来得奇怪,我不放心秀真!”张大哥说。

“没事!她在学校里正考试呢,还能有什么事?”大嫂很坚决地说,可是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俩人都睡不着了,蚊帐外边有个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

夫妻俩都在想,如果小赵非要娶秀真,不然就不放天真出来,这该怎么办?大嫂不想为了儿子丢了女儿,大哥却认为儿子的价值比女儿高。

张大哥越想越气,恨不得拿刀把小赵剁了。他曾经那么努力地经营家庭、维系朋友,做大家的媒人,为什么会有祸端无缘无故地从天而降?

冤屈洗清

第二天一早,张大嫂就来找老李说了张大哥的噩梦。她想知道天真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更想确保秀真没有危险。

李太太看见张大嫂来了,不得不和丈夫一同接见,虽然俩人还没和好。

听完张大哥的梦,老李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发白,出了一脑门的汗,眼神极其可怕。小赵和秀真的事他已经知道,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做,他恨自己没本事,任由小赵戏弄。

张大嫂一开始还勉强逗干女儿笑一笑,可是她看见菱就想到秀真小时候,不由得又哭了起来。李太太也陪着落泪,自己一肚子冤屈还没和大嫂诉说。

这时,吴太太来了,脸上青了好几块,一进门就哭着说:“老李,你不叫我好活,我也叫你平安不了。老吴向来没打过我。现在,你看看!”她指着脸上的伤。

老李莫名其妙,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汗衫贴在背上,像刚被雨淋过。

张大嫂把自己的委屈暂时放下,为老李辩护:“我家里闹了事,你们连问也不问,就老李是个好人。他把自己押给小赵,还出了二百五十块钱。老李会顶了吴先生?老李会叫吴先生跟你离婚?”

大嫂把几个月的怨气都发泄了出来,心中痛快了些。

吴太太不言语了,可是泪更多了:“反正我挨了打!”她心里想,自己挨的打绝不能这么白挨。

张大嫂给吴太太出主意,“找小赵去!跟他拼命,你要是治服了他,吴先生再也不敢打你。”

吴太太走后,李太太趁张大嫂没走,设法和丈夫说话,她想着有客人在,比较容易些,可老李还是没理她。

真心萌动

小赵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没有任何道德观念,他把秀真弄到手之后,完全可以像过去那样送出去,至少得几千块,说不定还能升官。

这次他却有些为难了,秀真有点与众不同,简单得像个布娃娃,不用小赵费半点心思。别的妇女还得花钱花心思。

小赵一向把女人当做工具,可是秀真的眼睛鼻子笑涡,连那双大脚,都让小赵动心,秀真是个“女子”,不是“货物”。他觉得自己跟秀真应当有点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货的关系。

就在这时,丁二爷找来了。“赵先生!”丁二爷喊道,仿佛称呼别人“先生”是件极体面的事。

“丁二吗?有什么事?”小赵不客气地问道,丁二不配用客气的称呼。

“秀姑娘叫我来的。”

“哪个秀姑娘?”小赵最讨厌别人知道自己的事。

“秀真啊,我的侄女秀真。她是我抱大了的。您和她的事她都跟我说了,是她叫我来的。”丁二爷好像故意在小赵面前说这些话,让他更讨厌。

小赵非常地不得劲,“找我干吗?别人知道不知道?”

“别人怎能知道,她就是和我说知心话,我的嘴严得很。”

“你敢和别人说,不然要你的命!快说,到底有什么事?”小赵减了些猜疑,增加了些不耐烦。

丁二爷说:“秀真再有两天就放假回家了,出入可就不大方便了,叫您快想主意。看您能不能设法先把天真放出来,然后向张大哥提亲。秀真说了,她铁了心要跟你,父母不答应,她就上吊。可是天真得先出来,不然她没话向父母说。”

“好啦,你走吧,我知道了。给你这块钱,留神你的命。”小赵把一块钱扔在地上。

丁二爷把票子拾了起来。“谢谢,赵先生。绝不对别人说!您可快着点!您和秀姑娘郎才女貌,丁二等吃喜酒!”

小赵心里不是滋味,他不肯承认自己陷落情网。可是丁二的几句话使他心中发了痒。人还是不容易逃出人类的通病,小赵恨自己太软弱。

死而复活

没过几天,丁二就兴奋地来到老李家:“李先生,天真回来了!天真回来了!”

老李想替张大哥开心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能表现出冷淡,好像天真出来与否没有半点意义。

老李打算和丁二一起回去看看张大哥,丁二却说他要去找小赵,明天张大哥请客。

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复活了。可是丁二的行踪却让人捉摸不透,他不是要揍小赵吗?他的神气一点不像去揍人的。

雨后的天,晴得有些过分,树上的绿叶像刚用绿油漆漆过似的。燕子飞得极高,在蓝空中变成些小黑点。墙头上的牵牛花打开各色的喇叭,承受着与小风同来的阳光。

老李在去往单位的路上,感觉到了久违的诗意。张大哥又在同事们的嘴里复活了,大家开始讨论怎样给张大哥买礼物压惊,好像几个月前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帮助张大哥。

老李听着他们窃窃私语,好像听着一个臭水坑在冒泡,心中觉得恶心。

孙先生来问她:“老李啊,你说给张大哥送点什么礼物吗?”

老李回答:“我不送!”

孙先生无言以对,连客套都忘了,但老李心中痛快了不少。

张大哥确实死而复活,他要请客,头功是小赵。小赵是最值得感激的人,虽然不能把秀真给他,可是只就天真的事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请小赵自然得请同事们作陪。他们都没看过他一趟,可是没必要记恨他们,人缘总要维持的。

张大哥换上有派头的大衫,上街去定菜。张大嫂在厨房里忙活,夏布汗衫儿贴在了脊背上,眼圈还发红,想起儿子受的委屈,还一阵阵地伤心。

秀真也放假回来了,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看到儿女平安,张大嫂觉得受点累也没什么。

客人们陆续到了,都说早就想来看张大哥,但是给各种事耽误了。天真瘦了许多,对客人勉强笑着,自以为是个英雄。

但实际上,他连自己是为什么被抓进去,又为什么会被放出来,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被五花大绑很可怕。

张大哥对客人们比以往还客气。大家都到齐,只缺小赵和老李。张大哥想叫丁二爷去请他们,却发现丁二爷也不见了。

老舍《离婚》⑩

千帆过尽,曲终人散

*治变动

听说市长要换了。

对财*所的科员们来说,是饭碗又要破碎的意思,于是更无心工作了,何况两天都没见到小赵,大家不免议论纷纷。

有的说小赵去天津找人谋局长去了,有的说最不济也要顶替所长的位置。

虽然老李没去参加张大哥的请客,可是第二天他照常上班,大家觉得老李肯定知道小赵的去向,便向他打听。可老李完全不理会他们。

儿子回来后,张大哥决心恢复地位,他给自己定好期限,一个月内要接到任命通知书。而且他还要继续说媒,要是现在放弃了说媒的工作,不亚于告诉所有人——张某不行了!

张大哥最不愿被别人看低。

大家看张大哥频繁往所长家跑,也开始心里不安,担心张大哥会把自己的位子顶了。但他们同情张大哥,转而抱怨之前把张大哥顶了的人。

张大哥忙活归忙活,还是没忘了老李。虽然他知道老李对自己恢复职位没多少帮助,他也决定去看老李。

老李没在家,李太太和张大哥攀谈起来,她见张大哥就像见到了娘家人,把内心的委屈全都倒了出来。

张大哥的安慰很有技巧,只夸奖李太太的好处,不提老李的缺点。因为接李太太来北平,是张大哥帮老李出的主意。

李太太听了夸奖自己的话,不由得心宽许多,觉得应当对老李再宽容些。她赶紧去准备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要留张大哥吃饭。

张大哥说有事不能留下来吃饭了,李太太有些失望。不久丁二爷来了,李太太抓住了吃饺子的主儿。

丁二爷想帮忙和面,李太太不肯让客人干活,他便和两个孩子玩了起来。然后又像以前那样说他早年的故事,两个孩子已能对答如流。

丁二爷讲着讲着酒瘾上来了,他拿着李太太给的一毛钱,带两孩子上街去打酒。正好碰到老李,老李又添几块钱,给丁二爷买了酒,也给俩孩子买了桃和两把绿莲蓬。

谋事在人

李太太看见老李也回来了,开心得不得了,更加劲包饺子。

“先弄了盘花生米,你们先喝酒,饺子就得。”李太太看着她创造的那群白饺子,好像一群吃圆了肚子的大白鹅。

丁二爷酒过三杯,嘴开始哆嗦了,咽了好几口气才说上话:“李先生,事情办妥了,敢情很容易!原来事情就怕办,一办也不见得准不成。”

老李猜出是什么事,他望着丁二爷,仿佛觉得丁二爷身上那件夏布大衫变得洁白发光。

“原来事情就怕办”,丁二爷的这句话一直在老李耳边响着,轻脆有力。小赵是生是死,他已无心去问,只觉得丁二爷是个奇迹。

“李先生”,丁二爷颤抖着摸出一张厚桑皮纸,递给老李:“这是那张房契。张大哥不容易,请你交给他吧。小赵打算娶秀姑娘,得下辈子了!”

老李看着丁二爷灌下一杯酒,自己只举了举盅儿。

丁二爷被酒辣得直仰脖子,却似乎非常得意,他说:“我把小赵约到了后海,说秀姑娘在那里等他,然后我藏在芦苇从中,他一过来,我就跳出去,对着他的脖子一锁!”

丁二爷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他没怎么挣扎,我把房契拿出来了,其他钱财都没动,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到天桥去,天桥是枪毙人的地方。”

说到这儿,李太太把饺子端上来了,两大盘,冒着热气,但两人都没动筷子。

市长换了。各局各所的空气异常紧张。虽然市长说财*所不换人,可是大家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铁律。

所长十万火急地找小赵,秘书和科长们也找小赵,最后所有的人都在找小赵。可是一无所获。

两天后,大家在报纸上豆腐块大的地方看到一桩疑案,受害者正是小赵,他的尸身是被一个粪夫发现的。

大家立刻想象到这是*治作用。他们猜小赵肯定要顶替所长,于是所长就成了谋杀的主使人。可是小赵这一死,大家的饭碗都保住了,反而有些开心。

张大哥恢复了职位,老李把房契给张大哥送了过去,张大哥看到房契仿佛看到了小赵。但老李没说什么,把丁二爷那笼鸟要走了。

张大哥看着房契出神,丁二去哪了呢?

浪子归来

星期天,没有一点风,整个北平像个闷炉子,城墙上可以烤烧饼。老李家的屋里热到三十多度,英和菱的头上、胸前起了一片一片的痱子。

老李家来了两拨客人,第一拨是吴太太和邱太太,第二拨是张大哥。

吴太太是来给老李道歉的,吴先生又找到差事了。老李问她:“那么你不离婚了?”

吴太太摇头,说不离了,只是家里的那个小老婆,她还得再管管。

吴太太走后,邱太太也来了,她开口就问老李:“邱先生新弄的那个人儿住在哪儿?”

老李说不知道。

邱太太便对着老李说:“告诉我吧,没关系,只要他不闹得太过分,我也不深究。”

老李问:“那么你也不离婚了?”

邱太太勉强笑了笑:“何必呢,离婚这事儿……”

老李听不下去,只想:又一个不离婚的。

等邱太太走后,张大哥提了一篮子水果来了。他到底放不下丁二爷和那张房契,小赵的死总让他不安心。但老李打着哈哈,把张大哥糊弄走了。

张大哥前脚刚走,后面就进来一男一女,推开老李的屋门便往里走。男的提着皮包,女的提着小竹筐,一齐放在地上。老李愣住了。

男的先开口了:“同志,我是马克同。这是高同志。我记得这屋是妈同志的,你为何在此?”

老李明白过来了,这是马老太太的儿子。

这对男女看起来都是三十多岁,身量不高,马同志一脸神气,女的却不大有精神。

丁二爷、李太太和俩孩子都跑过来围观,马同志顺手把丁二爷的芭蕉扇夺过去,高同志拿起桌上一个青苹果,刚要放嘴里送,被英一把抢回去。

这时,马老太太进来了,眼泪在打转:“快走,上咱们屋去,这是李先生的屋子!”说着就把他们拉走了。

老李看见马少奶奶立在台阶前,*花花的太阳晒着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马老太太把俩人拉走后,马少奶奶回了东屋。

老李的耳朵专听着东屋,他想象得到她是多么难堪。

马老太太在西屋和他们讲条件,如果儿子非要那位高同志不可,老太太愿意自己搬出去。马少奶奶愿意跟着丈夫或婆婆,随她的意愿。

马克同自己并没有多少主意。最后,他答应老太太不留高同志,高同志一个人提起小竹筐走了。

老太太上东屋安慰儿媳妇,马克同来到北屋轰老李他们走,说自己闹过革命,得住上房。

老李和丁二爷还没言语,只见李太太给了马同志一个大嘴巴:“我就恨有俩媳妇的人!”

“好!很好!”丁二爷在一旁喝彩。

马同志捂着脸,回头就走,没一点反抗的意思。

辞职回乡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爷的助威,马同志的惨败,都被老李看见了,可是他又似乎都没看见。

他的心全在马少奶奶那里:她怎样了?马老太太和她说了什么?那个高同志能这么善罢甘休吗?他想看个水落石出。

但是,马同志的行为已经使他的心凉了一些,原来浪漫的人也不过如此,回家还叫老母亲伤心,有什么意义?

晚饭时,他看到马少奶奶到西屋和马家母子同桌吃饭,心凉了一半。

到了夜晚,他的心凉透了:马同志竟然到东屋去睡觉!

老李的内心世界崩塌了,世上哪还有什么诗意。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别人这样就算了,马少奶奶也是这样!

他仿佛看见一朵鲜花逐渐地落瓣,直到连叶子也全落净。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团黑气,没有半点光亮。他来北平是追求诗意的,但北平毁了他的诗意。

他叫醒了丁二爷,把回乡下的想法告诉了丁二爷。

“好,我跟你到乡下去!在北平,早晚是枪毙了我!”丁二爷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天,张大哥刚要上衙门,门外有人送来一车桌椅,还有副没上款的对联,和一封信。

与此同时,单位也炸开了锅,“老李这家伙疯了,辞了职!”

“丁二也跟了他去。”张大哥供献了一点新材料。

“丁二是谁?”大家争着问。

张大哥把丁二爷的历史详述了一遍。最后,他说:“丁二是个废物!不过老李太可惜了。你们看着吧!他不久就得回来,他能忘了北平?”

图片来源于电影《离婚》

结语

亲爱的小伙伴们,《离婚》就要在这里跟大家说再见了。希望你们在读书的每一天都能收获满满。读完这本书,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欢迎在留言区分享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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