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长久以来,关于中西文化孰优孰劣的争论经常在知识界乃至大众媒体上上演。但在本文作者韩少功看来,这类争论往往是由于不善于区分迭代和地缘两个尺度而产生的。本文指出,文化的迭代,是指文化沿着一个时间轴,随着经济和技术的发展而不断演进,可被视为一种进步;而地缘尺度则是指,一些文化现象与经济和技术关系并不大,而是体现出地缘性特征,受诸多地理的、气候的、物产的、人种的随机因素和条件制约。地缘与迭代各有侧重点,可作为观察文化的两个重要角度。前者是空间性的,后者是时间性的;前者是多元性的,后者是普世性的;前者对经济和技术的依存度低,后者对经济和技术的依存度高。如果借用一个平面直角坐标图,那么前者是水平坐标,后者是垂直坐标,可确定文化的分布和定位。
韩少功认为,百年来不断发生各种中西文化体用之辩,不同的人的观点和主张虽然不一样,但往往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即往往夸大了迭代和地缘两个尺度之中的一个,却忽略了另一个尺度。他提醒,虽然几个世纪以来,追求现代化大概是人类的共同方向,但一大潮流还是有诸多内部差异的,有各自传统的脉络;尤其对于眼下正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中国来说,这一点意味着我们必须在海外必须了解和尊重当地的文化特性。
本文为韩少功年11月28日于海南大学的演讲,由程立源记录、作者本人整理,原载《天涯》年第3期,原题为《文化:迭代与地缘两个尺度》,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参考。
文化:迭代与地缘两个尺度
下面坐着很多老师,吓得我有点不敢说话,特别是碰触这么一个不讨好的题目。大家都知道,文化是个筐,什么都能装,所以很不好谈。大至思潮和制度,小至吃喝拉撒睡,什么都是“文化”。那么,我们首先要约定一下,是在哪个层次意义上来谈文化。
在我看来,最粗糙的分法,文化也可分成大、中、小三个概念:
大文化,指的是人类包括物质生产在内的一切的活动,比方说仰韶文化、龙山文化、河姆渡文化等,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的,因此种稻子、种麦子、打个洞、挖个坑,那都是文化。
往下走,有一个中文化,大概是指人们常说的“意识形态”,或者常说的“软实力”,体现于制度、政策、宗教、教育、新闻、文艺等。所谓“儒家文化”就是这样的概念,其中“礼”为制度方面,“乐”大约是文艺方面。
再往下走,还有小文化,只涉及眼下我们文化部、文化局的工作范围,是精神领域事务的一部分。比如宗教、教育、新闻出版等,文化部都是不管的。前几年旅游与文化联姻,合并出一个文旅部,有人戏称为“诗和远方”部。
如果对上述大、中、小不作区别,不加约定,我们的讨论就肯定是一锅粥,打乱仗,自己找死。所以,首先申明一下:我们今天谈的是大文化,涉及人类的一切活动,涉及到所有人,不仅仅是文化部管的那摊子事。
▍迭代的尺度
有两个关键词,一个叫“迭代”,一个叫“地缘”。
先讲讲迭代。所谓迭代,是指文化沿着一个时间轴,随着经济和技术的发展而不断演进,可被人们视为一种进步。从石器时代到铁器时代,从农牧时代到工业时代,就是这样一种迭代的关系,常常形成代序差异。
以前很多人一谈到文化就容易岔,容易爆,吵得一塌糊涂,我说你崇洋媚外,你说我顽固守旧,大帽子飞来飞去。其实这里隐藏着一种尺度的紊乱,表面上是谈中西,实际上是谈古今,是比较代序差异。因为很多人说的“洋”,并不是指中世纪的西方,不是指古罗马的西方,而是指十八世纪以后工业化的西方,专掐西方最强盛的一个特定阶段。说我们的油灯不好,欧洲的电灯好。说我们的牛车不行,欧洲的汽车很棒。那么,不崇洋不媚外也不行了,是不是?但这是拿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比,把不同的发展阶段拧在一起,差不多就是关公战秦琼。当年钱穆建议,说真正的中西文化比较,要等到双方经济发展水平接近了再说,就是这个意思。
日本一个学者叫作福泽谕吉,写过一篇《脱亚论》。那时不仅很多日本人要脱亚入欧,俄国人、土耳其人也这样说,形成整个亚洲一个广泛的潮流。为什么要脱亚?他们都知道国土搬不走,但脱亚就是急吼吼地要脱农、脱贫、离穷邻居们远点,要成为欧洲式的工业国。福泽谕吉是著名的启蒙派,相当于中国的梁启超、陈独秀这样的领袖级人物,其头像直到去年(年)还一直印在一万日元的钞票上。但他又是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意见领袖,一直鼓吹侵华战争。他的《文明论概略》大量抄自美国中学生的教材,知识产权其实是有点问题的,但它在中国也有广泛影响。他认为“日清战争是文明与野蛮的战争”,认为“支那人”就是彻头彻尾的野蛮民族,那么最好的前途就是到处插满大和民族的胜利旗帜。
由此可见,文化迭代没毛病,但迭代的进程并非各国同步。若把一时的差异静止化、绝对化、永恒化,就很可能产生民族歧视和对外战争。这种“进步主义”就危险了,就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提供了合法性。我上了车,你还没上车,那么我打你就是活该。我是四年级,你还是一年级,那你一年级的给我交保护费就是天经地义,是吧?这种理解,多年来玷污了“进步”这个字眼。
我翻译过一本书,在座有些中文系的,可能知道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捷克裔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的一本小说。我记得小说中间有一段描写,印象特别深。他是写厕所,说当时的捷克太落后了,当局的治理失败,捷克的厕所就特别让人难受,那个便池在他的形容之下,只是“一根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大概是这个意思吧。由此他对比西方发达国家的马桶,也用了比喻,说那种马桶多好呵,“像一朵朵洁白的水百合”。这比喻很形象,很精彩吧?他这样写,当然是要对比文明的先进和落后。这话没说错。谁不愿意坐在“水百合”一样的抽水马桶上呢?谁不喜欢有一个舒适干净的环境呢?
问题是,西方的厕所一直是这样吗?或者说,西方的厕所什么时候才变成这样?据史料记载,作为西方一个标志性的都市,巴黎很繁华,但也是一度出了名的脏乱差,还臭烘烘。直到文艺复兴时期,巴黎人口剧增,排污系统却跟不上,居民们都习惯了随处拉。因此当局颁布法律,说卢浮宫里画了红十字的地方不能拉,其他地方才能拉,这是一条。又说从临街楼上窗口往下倒马桶的,要大喊三声在先,让街头行人避让,否则就是违法。那么有了这三声警告,就是合法的滔滔屎尿天上来,这又是一条。以至有人说,巴黎的香水产业为什么那么发达?就是因为当时巴黎人要用香水来压住身上的臭味。可见,那时连巴黎也没有什么盛开的“水百合”。西方的厕所文化,只是到后来一定发展阶段的产物。
有了工业化,有了上下水系统,有了供电能力和通风设备,有了承水弯管、自控水箱等工业小发明,还加上相应的财政支持,才可能有所谓厕所的文化。它最早出现在西方,但与西方并无一开始就绑定的关系,至少与工业化以前漫长的西方史没有关系,与数千年的西方没有关系。同样道理,如果在什么时候,某些西方国家落后了,比如在高铁、5G、移动支付等方面技不如人,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不必上纲上线,用来当作自我文化整体优越的依据。你不就是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