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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我的昙华林第十三章节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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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01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们走了。”

我坐在嘉诺撒仁爱修道院下午的钟楼上,鼓足勇气向米娜说出了这句话,我的嗓音是颤抖的,像秋风中的香樟树叶。我中午就把米娜约出来了,可直到下午我才把我要表达的内容说明白,我就像个患了自闭症的孩子,怀着恐惧的心理在老师面前站了很久,憋红了脸也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一直絮絮叨叨地跟她东拉西扯,文不对题。在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过这一关时,我被迫调动全身的细胞和能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然后我似乎成了一个大病初愈的患者,有气无力,四肢发凉。

我是米家花园的变节者,我出卖了自己的承诺,我有什么资格去嘲笑那些臭名昭著的叛徒,我比甫志高还不如,他至少革命过,是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才出卖了江姐,我他妈却是自首的。

米娜说:“你舍不得她对吗?”

我有些惊讶,我迂回了这么久才说出的话,她竟然一开口就洞悉了原因,我点了点头,歉疚地说:

“我其实很想跟你们走,真的。”

她说:“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无言以对。

一辆绿皮火车奔驰而过,铁轨像条窄窄的牛仔裤腿,被人遗弃在荒草丛中,她长久地凝视着,眼睛空洞而无神。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是在责怪我的软弱吗,还是怨恨我对她的背叛?我很想告诉她,我不是懦夫,就算去外面的世界要冒生命危险,我也不怕,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以后能在阳光下自由地穿牛仔裤。但我最终没有说出来,她说得对,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突然说:“我可以答应你。”

我有些发愣,说:“答应我什么?”

她的脸有点红,说:“你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说:“我害怕我们不能再见了。”

可是,我被巨大的伤感淹没了,没有任何做爱的冲动。

我压抑着悲伤说:“我不要,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我恨你,我不会回来了,我不要你等我!”说着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也哭了,那段时间我总是特别脆弱,特别容易流泪,像个超级怨妇。以后我常想,我不爱哭泣,是不是因为我那个时候的泪水流得太多了,泪腺干涸了?

我紧紧抱着她,我的泪水和她的泪水汇聚到了一起。

02

汪团长很快就出院了,这一轰动昙华林的事件被定性为意外。她的解释是这样的,晚上睡觉前觉得嗓子不舒服,想喝点咳嗽糖浆,但她已经忘了糖浆早就喝完了,瓶子里面装的是用来杀死菜青虫的敌敌畏。可能是她当时有些困,迷迷糊糊的,揭开盖子后,虽然闻到气味有点不对劲,但还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出院后的第二天,她就到剧团上班了,还是穿着那身淡绿色的春秋衫。然而,这件事过后,剧团里却出现了我是私生子的传言,传言中汪团长就是我亲妈。我不知道流言是怎么来的,司马昊用自己母亲的贞洁郑重起誓,他绝对没有泄露遗书的内容。

难道是因为我在救汪团长时,表现出了一个儿子对受难母亲的悲伤?

我很想问汪团长,到底是不是我亲妈,但我最终没有问,我不忍撕裂她内心的伤口,而且我也害怕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杂种。姨妈姨父已经看过了汪团长的遗书,知道了她自杀未遂的真相,也知道我答应了她,一定会上大学。

姨父说:“以后要听汪团长的话,她是领导,比我们看得远,你前段时间虽然走了弯路,但不要紧,毛主席说了,年青人不怕犯错误,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好好把握,争取复试过关。”

姨妈说:“别去管那些婆婆嘴,先在剧团里夹着尾巴做人,以后就能抬着头做人上人了。”

我说:“我知道了。”

03

剧团里的基干民兵集训队又在工人文化宫练习游泳。大家都噗通噗通地跳进游泳池里,我却坐在水池边发呆,这些天,连木瓜也对我冷淡了,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叛徒。

汪团长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说:“你怎么不下水?”

我说:“我怕淹死。”

她皱了皱眉头,低声说:“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我说:“他们不理我了。”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米娜和木瓜正在游泳。其实我刚才已经下过水,可只要我一靠近米娜和木瓜,他们就游向别处,就好像我是一条可怕的鲨鱼,我觉得没意思,就上岸了。

她说:“他们俩知道我和你爸的事吗?”

我点点头:“我跟他们说了。”

她嗔怪说:“怎么什么事都跟人家说,你*治上太不成熟了。”

我没吭气,我看见米娜潜进了水里,似乎在练习闭气。

她说:“他们为什么不理你?是嫉妒你要上大学吗?”

我沉默着,米娜的头还没有露出水面,她的身子半沉半浮地俯卧在水中,我想她的游泳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

她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我说:“他们没这么小心眼。”

她说:“那为什么不理你?”

我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把头扭向游泳池,突然感觉到不对劲,我发现米娜还俯卧在水中,身子一动不动,我连忙跳到水里,朝她游过去。游到她身边时,我抓住她的胳膊往上提,但她的身体沉甸甸的,没有丝毫挣扎的迹象,我慌了,连忙冲木瓜大喊:

“米娜溺水了,快,把她拉上去!”

木瓜赶紧游过来,集训队的民兵也纷纷朝这边游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米娜拉出水面,抬到游泳池边,她已经昏迷了。汪团长急忙给米娜做人工呼吸,但她戴着眼镜,低头的时候,眼镜不时滑下来,我急了,一把拉开她,说:“我来。”

汪团长点点头,说她去打电话,叫医院派救护车来。

我对着米娜的嘴巴吹气,按压着她的胸部,一下、两下、三下……我完全忘记了手腕的酸痛,完全忘记了周围还站满了同事,现在我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此刻,米娜像是童话中的睡美人,她长长的睫毛着挂着水珠,就像秋天清晨草尖上的凝聚的露水。我的内心填满了巨大的悲伤,喉咙里有种窒息的感觉,就好像溺水的是我。

就在我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时,米娜突然吐出了几口水。

游泳池边一阵欢呼声。我精疲力竭,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脸色渐渐红润的米娜,她也看着我,游泳池的水影晃动在身上,斑斑驳驳,我们就像两只刚刚从水底世界来的青蛙。

那天的游泳训练草草结束,汪团长带着民兵提前回剧团了。木瓜把我叫住,说有事跟我谈,我俩悄悄留下来。

“米娜是你害的!”

木瓜一脚把我踹到游泳池里,并且冲我吼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游泳馆中激起了回声。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你他妈疯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站在池边,说:“你不走了,她这几天心情很不好,饭也不吃,觉也睡不好,她身体这么虚弱还下水,不出意外才怪呢。”

我终于明白,自己才是元凶,就像我差点成了害死汪团长的凶手一样。我想我为什么老是扮演这样狰狞的角色,我是不该来到人世间的一个错误吗?我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木瓜问我:“你不走了,是不是因为你想上大学?”

我说:“米娜没有告诉你吗?”

他说:“她说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我说:“我走了,汪团长会死的。”

他不说话了,跳进水里游了起来,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他的游泳技术比以前好多了,一定是米娜的妈妈调教出来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想到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穿着燕尾服坐在华丽的舞台上弹钢琴,像个真正的大师,而我还穿着**装在剧团当电工,满身油污,土里土气。

木瓜游到我身边,看着我,说:“你真的不穿牛仔裤了吗?”

我的心在刺痛。

他又说:“你不听邓丽君的歌了吗?”

我的心绞成了一团:“别说了。”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问:“还有琼瑶的小说,你也不看了吗?”

我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他妈别说了!”

他默默地看着我,我把头埋进水里。

我的四周全是水,可是我的视线却异常清晰,我看见一条美人鱼朝我游过来,她的脸是米娜,上身缀满闪闪发光的鳞片,像是珠光宝气的晚礼服,奇怪的是,鱼尾巴不是光秃秃的,而是穿上了一条紧身牛仔裤。她游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掉头朝深处游去,我连忙追赶,可她游到一座水晶宫里就不见了,我急得挥舞双手,到处找,却只捞到一把水草。就在这时,我感觉水变得芳香异常,对了,就是法国香水的味道,同时我听到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像是海妖在歌唱。哦,不,不是海妖,是邓丽君的歌声,好像在唱《千言万语》。我还看见木瓜就坐在水晶宫中央,他西装革履,神气活现,用钢琴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一只手突然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出水面。

所有美丽的景象瞬间消失无形。

木瓜说:“你他妈不想活了吗?”

04

我跟木瓜和好如初,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木瓜都是我的亲密战友,尽管我俩偶尔也会争吵,但革命友谊始终如一,他在我面前再也没有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电工班有什么活他都是抢着去干,不让我动手。我知道,他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友好,因为他就要离开和我并肩战斗过的战壕了。

米娜和木瓜,我青春岁月中两个最好的伙伴就要离我而去,忧伤和无奈像树的根系一样在我胸腔里张牙舞爪地爬伸,贪婪地吸食我的血液,我感觉自己有种失血般的恍惚。那天,我又翘班到蛇山上游荡,在丛林深处,我再次听见了表姐的唱腔,还有木瓜爸爸用京胡拉的调调,是从碉堡里传出来的。

我循声找去,可唱腔和琴声却突然消失了,我四处张望,却看见了从灌木丛里钻出的木瓜,我惊讶地说:

“你怎么到这来了?”

他说:“找了你一圈,没找到,你猜我怎么知道你在这的。”

我说:“别给我卖关子,说吧。”

他说:“刚才在榆园,我碰见你表姐了,她正在唱《祭风台》,我问她劲松上哪儿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她竟然给我唱了一出《风雪夜林冲上梁山》,我就马上想到你可能在蛇山。”

我说:“你小子联想还挺丰富的。”

但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愣在那里。

十几分钟前,我还在山上听到表姐唱戏,蛇山到榆园,至少有半个钟头的路程,木瓜怎么可能在榆园门口碰到表姐?难道我刚才幻听了?在刹那间我产生了臆想,听李瞎子说过,疯子都是被*怪附体,我刚才看见的会不会是附在表姐身上的*怪制造的幻象,表姐其实根本就没来蛇山?或者说,表姐早就被当做反革命镇压了,在昙华林唱戏的其实是她的**?

我浑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我脑子里总是闪烁着这种荒诞离奇的念头,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在十七岁那年秋天,这种念头尤其纷乱繁杂,就好像我的某根脑神经被搭错了。

木瓜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啦,中邪了?”

我说:“哦,没什么,找我有事吗?”

木瓜说:“把你把短剑借我用几天。”

我点了一支烟,说:“你借刀杀人呢。”

他嘿嘿一笑,说:“还真是。”

我鄙夷地说:“就你这胆量还敢杀人?”

木瓜有晕血的毛病,我记得有一次街边有人杀鸡,鸡头都被剁掉了,鸡却还在拼命跑,正好撞到他脚上,鲜血溅了他一裤腿,他当即呕吐起来,连胆汁都呕出来了。

他说:“我想借你的刀练练胆,先找只鸡宰了。”

我说:“你真要杀人?”

他平静地说:“是宰一条狗。”

我说:“哪条疯狗惹你了?”

他说:“大*。”

我想起来了,刘晓辉把大*牵到剧团来显摆的时候,大*挣脱链子,咬了木瓜的屁股,后来刘晓辉赔了木瓜医药费。好像是去年的事了,没想到木瓜还记仇。

他说:“再不报仇就没机会了。”

我说:“那条狼狗很凶,你要是能把它给杀了,杀人就不在话下了。”

他说:“你帮我把那条狗骗到这儿来,我宰了它。”

我答应了木瓜。

商量完杀狗的事,木瓜说,他要去米家花园练钢琴了,他问我去不去?我摇摇头,点了支烟,说你自个儿去吧。我没有解释为什么,木瓜也没有问原因,他说晚上到你家来拿那把短剑,然后就走了。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突然感觉到了孤单,似乎我就是传说中那个倒霉的鲁滨逊,所有的水手都坐船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荒岛上,四面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就要开始野人一样的生活,茹毛饮血,自生自灭。

05

刘晓辉住在昙华林的警备区大院,那里面有原国民*上将徐源泉的故居,徐源泉是盗挖慈禧墓的*阀孙殿英的顶头上司,据说案发后,孙殿英贿赂给他不少奇珍异宝。上初中的时候,刘晓辉曾带着一帮红卫兵到徐公馆挖地三尺,因为昙华林的人传说,徐源泉逃往香港前,把带不走的宝贝都埋在公馆地下了。不过,那次找宝一无所获。现在大院里住的都是根正苗红的共产*人。刘晓辉的父亲在警备区当参谋,听说他家养的那条叫大*有*犬血统,看见生人就目露凶光,龇牙咧嘴。

平时,大*都是用铁链拴在院子里,人多眼杂,要想那儿下手几乎不可能。而且门卫的革命警惕性很高,我故意把一只足球踢进院子,想借捡球之机混进去作案,但没有得逞,门卫把足球捡出来扔给了我,还警告说,足球再滚进院里,就坚决没收。

我和木瓜决定想别的办法。

我们开始跟踪大*,并且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掌握了它的活动规律,每天早晨六点半,刘晓辉他妈都会牵着大*去国营菜场买菜,在菜场的大部分时间,大*都是拖着狗链子自由活动,直到刘晓辉他妈买完菜,这畜生才屁颠屁颠地跟着主人回家。

我和木瓜计划好了,就在菜场下手。

很多年后回忆起昙华林往事,我想我和木瓜要是生活在解放前,又参加了地下*,我们很可能跟“龙潭三杰”一样在谍报界赫赫有名,我们行动周密,分工明确,机灵果敢,不管是跟踪美女还是跟踪狼狗,都没有失手过。我又想,幸好我们没有走上犯罪道路,否则肯定是两个江洋大盗。

那天我和木瓜起了个早床,偷偷在菜场潜伏。木瓜负责望风,盯梢刘晓辉他妈,我负责用肉包子引诱大*。畜生到底是畜生,一有吃的就丧失了革命警惕,在我忍着心疼扔出第五个肉包子时,它一路跟着我上了蛇山。这时,木瓜也跑了过来,他兴奋地说,刘晓辉他妈正到处找狗呢。我说,你他妈再不来,就真成肉包子打狗了。

我们事先在碉堡里准备了作案工具,麻绳和几块砖头。我和木瓜各自拿起麻绳的一端,不动声色地朝吃得满嘴流油的大*走去,大*毫无防备,我们精确地将绳套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往两边拼命拉。这畜生力气真大,疯狂地蹬着狗腿,我冲木瓜大喊:“快,用剑捅狗日的!”

木瓜拔出短剑朝大*刺去。现在回想起来,木瓜那一剑完全具有大侠风范,气势如虹,快如闪电,一剑封喉,大*的血呼啦一下就从喉眼里喷出来。我怕它还垂死挣扎,又捡起砖头,狠狠朝狗头砸去。大*终于死了,血肉模糊,碉堡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我们丢下作案工具,坐在尸体旁喘着粗气。

木瓜说:“这狗日的足足有百十来斤。”

我说:“要是能带回去,可以吃一个月的狗肉。”

他说:“米老师说,绅士是不吃狗肉的。”

哦,木瓜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绅士了,我还在对腥臊的狗肉垂涎欲滴,我的心又开始难受起来。

那天,我们掩埋了犯罪证据,就若无其事地到剧团上班去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只是杀了个狗特务。

06

我已经注意好几天了,从上个礼拜起,每到傍晚,马家巷都有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在**祟祟地兜售走私服装。米娜就要走了,我想我应该送她件礼物作留念。

那天傍晚秋雨濛濛,天黑得很早,我饭碗一搁就穿着雨衣出了门,远远地就看见鸭舌帽站在树底下,*头*脑地四处张望,他手里提着个编织袋,一个穿雨衣的人正蹲在地上,在编织袋里翻找着什么。我朝鸭舌帽走过去,边走边左顾右盼,鸭舌帽也警惕地看着我,意识到我是来买衣服的,他笑了。

我低声问他有没有牛仔裤,几乎与此同时,蹲在地上的那个人也抬头问他:“有牛仔裤吗?”

听到声音,我们都愣住了,穿雨衣的人回头望着我,一脸惊讶,竟然是米娜!我和米娜还没来得及说话,谭主任和几个挎枪的民兵朝这边匆匆走来,其中一个民兵指着鸭舌帽说:

“就在那!”

鸭舌帽扔下编织袋,掉头就跑。

米娜却还愣着不知所措,我拽着她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鼓架坡才停下脚步,我们靠在围墙上,气喘吁吁。

我说:“你怎么来了?”

她带着情绪说:“就只许你来,我就不能来?”

我说:“我想送你一条牛仔裤。”

她说:“我想买条牛仔裤自己穿。”

我说:“你不是自己会做吗?”

她说:“你管我呢。”

我的心在疼,我说:“你真的不想回昙华林了吗?”

她沉默着,我假装要走,她突然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了我,哽咽着说:“我已经给你做了好几条了,还想再送你一条。”

我还想说点什么,扁桃体好像严重发炎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07

“你怎么来了?”

汪团长站在滴雨的屋檐下面,吃惊地看着我。米娜走后,我并没有马上回家,像个孤*野*在昙华林的雨夜里游荡,当我看见面前出现了一棵白桦时,才忽然意识到走进了剧团,就站在汪团长住的院子外面。我没有戴雨帽,头发全淋湿了,就像是刚从洪湖里捞起来的水草。很奇怪,汪团长问出这句话时,我的泪水竟然汹涌而出。她把我拉进屋里,脱掉雨衣,然后看着满脸泪水的我,说:“知道吗,你爸从来不流泪。”

我仍然在抽泣,我真是个没出息的小青年。

她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说话。

她说:“你和米娜闹别扭了?”

我还是没吭声。

她很严肃地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能和她走得太近,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她调到县里去。”

我说:“不用了,她很快就要走了。”

她吃惊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应该跟说实话。”

我说:“我向她保证过,绝不告诉别人。”

她有点不高兴,说:“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我说:“我只能告诉你,米娜和她妈妈就要离开昙华林了。”

她震惊地看着我,然后语气柔和了很多,她说:“你就是因为她要走了,所以才这么伤心吗?”

我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我真想告诉她,我是为了你才放弃米娜,才放弃牛仔裤和西服,放弃咖啡和法国香水,放弃邓丽君的唱片和琼瑶小说。我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会在她面前哭泣了,我就是来向她发泄怨气的,我的泪水不仅仅是悲伤,也是示威,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她把我的心伤得有多深多痛。

她说:“我刚才的话可能说得重了些,你别介意。”

我看着窗外一言不发,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

她慈祥地看着我的脸,然后说:“等你上了大学,你可以在放假的时候去看她。”

我说:“我去不了她去的地方。”

她笑了,说:“怎么会呢?她又不是去了美帝国主义国家。”

我像个梦游患者似地重复了一遍:“我去不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照射的原因,我看见汪团长的脸色突然变了,灰青灰青的,就像她那天喝了敌敌畏一样。

她凝视着我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在她注视下,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发现自己刚才的哭泣有些神经质,就像一个孩子在母亲面前撒娇。

她说:“米娜要走的事,你要烂在肚子里。”

看着她严肃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笑了,说:“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离开之前,她拥抱了我,我再次闻到了让我迷离的乳香。

她说:“以后不要随随便便流泪了,记住,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明天太阳照常会升起。”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句话是美国的一个硬汉作家说的,他叫海明威,他打过仗,狩过猎,斗过牛,捕过鲨鱼,他站着写作,他一天至少要用掉七支铅笔,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他说没有失败,只有战死,他说只要不计较得失,人生就没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他说,生活就是斗牛,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他诅咒自杀的父亲是懦夫。

可是最后,他把那枝在非洲狩猎过雄狮的猎枪,伸进嘴里,为自己敲响了丧钟。那时我就明白,人都是自欺欺人的动物。汪团长就是这德行,她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喝敌敌畏自杀,但居然充满激情地对我说:

“明天太阳照常会升起。”

是她迷惘了,还是因为那就是一个迷惘的年代?

08

这天晚上,在我向汪团长发泄怨气的同时,米娜也在她妈妈面前打起了退堂鼓。米娜落汤鸡似地回到了米家花园,被爱情摧残的少男少女的反应几乎都是相同,她在母亲面前默默流泪,她说:“我不想离开昙华林了。”

米娜的妈妈惊奇地看着她,然后说:“你疯了吗?”

木瓜正用钢琴弹奏《唐璜的回忆》,他回头看着米娜,那种震惊的感觉像是突然看到一个国民*特务在他面前空降。

米娜说:“我没疯,我就是不想走了。”

她妈妈说:“你舍不得劲松对吗?”

米娜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妈妈说:“你留下来我怎么会放心呢,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米娜哀求地看着妈妈,说:“我们都不走了,好吗?”

她妈妈气愤地说:“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多的努力,你说算了就算了吗?这不是游戏!”

米娜无法反驳母亲,她只有流泪。

她妈妈也流泪了,她说:“你忘了你爸的遗愿了吗?他去死,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好好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米娜说:“你们先走,以后我再去找你们,好吗?”

米娜的妈妈心痛地看着女儿,说:“你以为你留下来就可以跟他在一块了吗?你太幼稚了,你不仅自身难保,还会牵连他的,他会上不了大学,什么前途也没有,你这不是爱他,是害他。”

米娜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她扑到母亲的怀里,绝望地痛哭起来,她说:“我走,我跟你们走。”

09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只要一想到和米娜的分别,悲伤就铺天盖地地压迫着我,让我几近窒息。哦,,你们现在已经惶惶不安了,可那时我已经面临着世界末日,我的恐惧比你们现在严重千百倍,因为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末日,只是我一个人走向毁灭。我身边的人都在毛主席光辉思想的普照下,幸福如花,他们要迎接的不是世界末日,是即将到来的共产主义天堂。

在末日前夕,你们酗酒、吸*、飙车、派对、做爱,随心所欲地发泄内心的忐忑不安,可那时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发呆。具体忘了是哪一天,剧团里出现了恶*攻击伟大领袖的反标,罗所长来调查,我被叫到工会活动室去问话。罗所长问我们电工班最近有无异常情况,我说没有。在我准备离开时,罗所长对我说,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发现反革命要及时报告。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有人要逃港。

哦,我想我现在应该说说米家花园的那个秘密了。

米家少爷自杀前,交代妻子一定要和他那个姓欧的同学联系上。欧教授的家族在香港很有背景,在米家少爷回国前,欧教授就说过,以后有什么麻烦就来找他,并且约定了联络方式。米娜的妈妈利用唐秘书跟广州造反派有联系,把一封密信偷偷带给了欧教授在广州的朋友。唐秘书检查过这封信,发现只是几页乐谱,米娜的妈妈对他说,这是贝多芬某支交响曲的残谱,想让她在广州的朋友帮她找全。唐秘书并不知道,米娜的妈妈和爸爸都在教会中学接受过童子*训练,学过摩尔斯电码,米娜的妈妈就是把密信写在五线谱中。

在一个我至今都无法知道详情的组织的帮助下,欧教授等人替米娜的妈妈策划好了逃港路线,利用从内地送货到香港的火车逃到深圳,再秘密坐船到香港。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在海上被边防人员拦截,就跳海泅渡,这也是为什么米娜的妈妈要让木瓜加强游泳练习的原因。

哦,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计划,就跟牛仔裤一样疯狂。

罗所长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你说有人要逃港?”

我恨不得抽自己耳光,我想我他妈是不是神经短路了,竟然说出这么混账的话来,我难道不知道这个秘密关系着米娜和她妈妈,还有木瓜的命运吗?我当然知道。可那时和米娜离别的伤感像狂犬病*侵蚀着我的神经,让我整天变得恍恍惚惚,如同一具在湘西古道上被人驱赶的僵尸。

罗所长的目光像是两把锐利的刀子,刺得我发抖,我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点,我说:“我开玩笑呢。”

他脸色阴沉地说:“我警告你,包庇反革命是犯罪行为。”

我说:“我没有包庇,我就是开玩笑。”

他脸色缓和了一些,说:“你不要有顾虑,我们会保护举报的同志。”

我继续否认,罗所长感到束手无策,他把汪团长叫到了工会活动室,要她做我的思想工作。

汪团长逼视着我:“真有这回事吗?”

我说,我已经跟罗所长解释了,是开玩笑的,他就是不信。

她严肃地说:“这种事能开玩笑吗,你太糊涂了。”

我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她说:“如果真有这回事,你就大胆地说出来,举报犯罪分子,人人有责,但如果没有,就不要胡说八道,诬告是要坐牢的。”

我说:“没有这回事。”

她说:“老罗,这孩子想大学都想疯了,他上次面试没通过,心理压力很大,这些天他在剧团里老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罗所长说:“乱弹琴!”然后板着脸走出了工会活动室。

等罗所长一走,汪团长连忙把门关上,然后气愤地对我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狡辩说:“我就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当真了。”

她说:“是不是米家花园的人要逃港?”

我连忙否认:“不是。”

她松了口气,说:“不是就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逃港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千万不能乱说。”

我点点头,浑身冒着冷汗。

她说:“回去上班吧,以后别这么冲动了,做什么都要先想想后果。”

从工会活动室出来,我感觉后背的衣服已经全部汗湿,就好像我刚刚发了一次严重的高烧,差点把脑子给烧坏了。经过锅炉房的时候,我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着,我庆幸自己没有泄密,可是我并不知道,这次“发高烧”却带来了一个可怕的后遗症。

10

如果说我只是差点当了犹大,那司马昊就是一个真正的犹大,他曾以祖宗十八代的名誉向我保证,绝不会把汪团长那封遗书的内容泄露出去,但很快他就食言了。

司马昊的女友在街道办的毛巾厂当技术员,是个戴着眼镜眼镜的瘦瘦的姑娘,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脸上还有雀斑。司马昊在女友的宿舍过夜时,被人举报,谭主任将他俩当场查获。司马昊检举揭发,交代了汪团长那封遗书的内容。谭主任如获至宝,他早就对汪团长怀恨在心,因为被汪团长调走的那个叶副团长曾经是他战友,在一次剿匪战斗中救过他的命。谭主任向司马昊许诺,只要他肯当面指证汪团长,就不把他当流氓抓起来。

那天上午阳光很好,在我青少年时代的记忆中,这样的批斗大会似乎都是在阳光灿烂的天气召开,也许这样的天气象征着把一切见不得人的罪恶暴露在阳光下,而阴雨天只适合反革命搞阴谋破坏和反攻倒算。

剧团里的人正在院子里集合,准备做工间操,突然接到通知,马上召开批斗大会,市革委会的唐秘书长将在大会上讲话。通知是由汪团长亲自在广播里发出的,在批斗大会还没开始之前,她拿着小喇叭,激情洋溢地领着大家唱起了红歌。

其实汪团长唱得心不在焉,得知唐秘书要来时,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想不通这位大人物为什么要到一个小小的剧团来参加批斗大会。后来她才知道,谭主任上报的这个案子不仅惊动了公安局、部队、文化局,还惊动了市革委会,上面指示严查,并由唐秘书负责成立了专案组。曾经帮助过汪团长的那位陈首长早已靠边站,专案组轻易调取了她在部队的原始档案。红歌刚唱到一半时,唐秘书和谭主任等人就来了,杀气腾腾。

谭主任夺下汪团长手中的小喇叭,拿出一份档案,说她是隐藏在革命群众中的特务,全场顿时一片哗然。汪团长辩解,但被唐秘书狠狠抽了一个耳光,她的眼镜掉到了地上,嘴角流血。我愤怒地往前冲,想质问姓唐的为什么打人,却被木瓜死死拉住了。

唐秘书让谭主任把司马昊带上来指证。看到司马昊,我的心狂跳起来。司马昊拿着小喇叭,揭发了汪团长自杀未遂的真相,让我意外的是,自始至终,他并没有提及我和汪团长有什么瓜葛,我似乎是一个受害者,甚至是个反抗者,而且,他也没有提及我和米娜的关系。

司马昊的指证起到了强烈效果,全场开始高呼口号,孟红梅第一个冲上前,高喊“打倒反革命特务汪玉珍”!还往汪团长脸上啐了一口浓痰。唐秘书让大家轮流上前揭发汪玉珍的罪行,然后自己带着几个戴红袖章的男子去抄汪团长的家。

看到唐秘书朝她住的院子走去,汪团长的脸刹那间就白了,白得就像那个秋天的云朵。我知道,她一定想到了那幅《傍晚的白桦林》,想到了画上那几个一丝不挂的苏联女兵,那幅画就是她思想腐化的有力佐证。

轮到我上前揭发汪团长了,全场安静下来,就好像一锅沸腾的粥突然被抽离了柴火,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们都渴望看到一个传说中的私生子怎样揭发自己的母亲,这一定是场非常精彩的猴把戏,比样板戏有趣多了。

我大声说,汪团长跟我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汪团长也没有写那封遗书,都是造谣,造谣!

汪团长也说:“你们这是赤裸裸的*治迫害!”

谭主任一挥手,几个民兵冲上前来,扭住了汪团长,对她拳打脚踢,然后又拉着她的头发,强迫她跪在地上,并且在她脖子上挂了两只破烂的绣花鞋。

谭主任说,每个人必须打这个反革命特务,表明自己跟她划清界线。在谭主任的监督下,全团的人开始轮流上前殴打汪团长,司马昊最先动手,他打了汪团长两个耳光,刘晓辉上前,用力踹了汪团长一脚。汪团长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挣扎,我没有通过面试的时候,她的泪水就跟梅雨季节的雨水一样铺天盖地,她现在为什么不哭了?难道她不疼吗?我却已经哭了,泪流满面。从那时我就知道,女人在暴力面前永远比男人坚强,她们不是用肉体,而是用灵*来反抗,她们都是江姐,都是赵一曼,都是刘胡兰。

我冲上前,抱住了汪团长,声竭力嘶地大喊:

“不许你们伤害她,她是好人!”

谭主任恶狠狠地说:“连他一起揍!”

拳脚雨点般地落在我和汪团长身上,她想把我推开,我却更用力地抱住了她,她终于放弃了,也抱紧了我,她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流出来了,她说:

“你为什么那么苕?”

我流着泪说;“我要保护你,不要让别人欺负你。”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听到她在我耳边小声地朗诵起叶赛宁的那首《白桦》,我也跟着她低声朗诵起来。渐渐地,我感觉浑身不是那么疼了,仿佛有种来自父亲的力量,来自诗歌的力量为我穿上了一身坚硬的盔甲,足以抵御枪林弹雨。

抄家的唐秘书回来了,谭主任迎上前去,问他有没有搜到反革命物证,唐秘书面无表情地说没有。谭主任显得很失望,我和汪团长却惊讶得面面相觑,难道他们没有找到那幅画吗?

唐秘书突然看见了我,他皱了皱眉头,问谭主任怎么把我也拉到这儿来陪斗?谭主任说我包庇反革命。唐秘书的嘴唇翕动着,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剧团广播室的高音喇叭响了,里面传出李香兰演唱的《夜来香》。我知道,剧团里有几张解放前灌制的黑胶木老唱片,是为了给样板戏配乐用,大凡表现资本家的糜烂生活场景时,就会用电唱机放这些靡靡之音,平素唱片和电唱机就锁在广播室。

此刻不知谁把《夜来香》的唱片放在了电唱机里面,而且接到了高音喇叭上。在批斗会上放这种唱片,这是什么性质?是反动派的公然挑衅!是阶级敌人的疯狂反扑!是顶风作案!大院里鸦雀无声,愣了足足有十几秒,唐秘书第一个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有反革命搞破坏,快去抓人!”

一个民兵在慌乱中步枪走火,子弹把工会活动室的玻璃打碎了,整个剧团大院立即骚动起来,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家都疯了似地乱跑,就好像还乡团突然杀回来了。几个民兵端着枪冲向广播室,唐秘书在罗所长等人的保护下,狼狈地朝剧团外面跑,没有人再管我和汪团长。

在李香兰嗲声嗲气的歌声中,木瓜冲上前来,和我一起搀扶着汪团长,朝她住的小院子跑去。汪团长的家里一片狼藉,木瓜帮我把汪团长送回来就走了,临走前,他悄悄跟我说,是米娜放的唱片,我这才想起,批斗会开始没多久,米娜就不见了。

我关好门窗,又用桌椅板凳从把房门死死抵住,汪团长打开卧室的大衣柜,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奇怪,那幅油画怎么不见了?”

但我现在根本就不关心那幅油画,我把汪团长扶到床上躺下,看到她口鼻还在流血,我再次哭了,说你还疼吗?

她虚弱地摇摇头,然后慈爱地抚摸着我的脸,说:“我是打过仗的人,怎么会怕这点疼呢?”

我知道她受的伤比我重多了,那些人打她比打我下手狠,她的脸都有些肿胀变形了。我拧了条热毛巾,一边给她擦拭口鼻上的血污,一边流着泪说:

“我们离开昙华林吧,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她笑了,说:“别说傻话了,到处都一样,我们能去哪儿呢。”

我脱口而出:“去米娜和她妈要去的地方。”

她看着我说:“她们要去哪儿?”

我说:“你要是答应离开这儿,我就告诉你。”

她说:“那你还是别告诉我了。对了,书桌最左边的抽屉里有云南白药,你帮我搽一点吧。”

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云南白药,先是在她四肢受伤的地方搽了些,可是身体其它部位却搽不到,她突然坐起来,当着我的面脱起了衣服,我顿时面红耳赤,她说:“你害羞了吗?”

我低着头不敢看,没吭声。

她笑了,说:“你还是个很单纯的孩子。”

等我抬起头时,她已经脱光了衣服,身上只盖着一床薄薄的毯子。我的心疼痛起来,我发现她身上全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几处伤口在流血。我流着泪把云南白药涂抹在她伤口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的裸体,她的乳房,她的臀部,她的大腿,她的小腹几乎是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眼前,她就像我后来在布留洛夫的油画《贝斯希巴》中见到的那个贵妇人,又像是弗朗索瓦·布歇在《戴安娜的休息》中画的那个刚刚出浴的月亮女神。就如同在嘉诺仁爱撒修道院看到的那个赤裸天使一样,面对汪团长如维纳斯般受伤的胴体,我没有任何淫秽的念头。

一个经常感到性饥饿的小青年,和一个经常感到性饥饿的中年妇女,在那个疯狂年代的疯狂时刻,他们的心却是如此清澈透明,他们甚至在互相抚慰对方的伤口时,就已经得到了满足。

11

“你为什么要放李香兰的唱片?”

“我怕他们继续打你们,所以放唱片把他们引开。”

我在汉阳门码头那条废弃的驳船上找到了脱险的米娜。她说,放李香兰唱片的主意是木瓜想出来的,本来木瓜要去放,被她阻止了,她要木瓜在李香兰的歌声响起后就把我和汪团长带走。我说:“有人发现你了吗?”

她摇摇头,说:“他们还没进广播室,我就跑了。”然后她问我:“汪团长的伤重吗?”

我说:“没伤着骨头。”

她看着我说:“那你呢?”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内疚地说:“要不是我让你跟我离开昙华林,你就不会不想上大学,汪团长就不会服*,那封遗书也就不会被司马昊看见,拿去告密。”

我说:“要怪只能怪我,要是那天我不厚着脸皮跟你搭讪,你就不会跟我好,现在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她说:“还是得怪我,要是我和我妈留在大西北不回来,你也不会认识我。”

我又说:“那天如果我不是闲得无聊,跑到米家花园附近蹓跶,就不会看见你了。”

她笑着说:“那天要是我不穿那条牛仔裤,你就不会花痴似的盯着我看了。”

绕来绕去,话题又回到牛仔裤上面,然后我和米娜都沉默了。是真的么,一切都是因为牛仔裤惹的祸?牛仔裤难道是潘朵拉的盒子,是撒旦的翅膀?那个年代的我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我喜欢牛仔裤,喜欢西服,只是因为我不喜欢整天穿得像蝗虫一样,像灰蚂蚁一样,真的,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她说:“你今天像个勇敢的牛仔。”

我悲哀地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作风不好的父亲,说不定还会认为我是个可耻的杂种。”

她说:“不,牛仔是不可耻的,不配做牛仔的人才可耻。”

我感动地看着她。

她说:“不管你能不能上大学,你都要像个牛仔一样活着,等我回来,我要你亲自穿上我设计的牛仔裤。”

我点点头,说:“我一定等你回来。”

她说:“不许你再喜欢上别的女生。”

“我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行了吧。”

“不许你不想我,更不许你忘记我。”

“我永远记得你叫米糕的米,安娜·卡列妮娜的娜。”

“我也记得这个坏家伙,你叫蒋介石的蒋,费劲的劲,松松垮垮的松。”

那天我和米娜在驳船上紧紧拥抱着,泪水又流到了一起,可是我内心却很欣慰,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女孩,此生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还有什么伤痛不可以抚平的呢?

走在昙华林,我能感觉到街道两旁有许多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每次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会以超光速传遍每个角落,何况是我父亲和汪团长乱搞男女关系这样的桃色新闻。可是我不在乎,我已经答应过米娜,我要像牛仔一样活着,我很想骄傲地对他们说,你们穿过牛仔裤吗?你们知道什么是牛仔吗?

你们这些连牛仔和牛仔裤都不知道的人,才是真正可耻的。

12

姨妈没有参加批斗汪团长的大会,那天汉阳的一个远房亲戚嫁姑娘,她吃喜酒去了。我回到家,姨妈已经回来,正和姨父焦急地等我。一看见我,姨妈就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我,嚎啕大哭起来。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拥抱我。她抱着我哭了很久,在她哭的时候,我没有动弹,我就那样站着,沉默地望着天花板。

姨妈说:“我都知道了,他们欺负你了,他们全不得好死!”

我说:“我没事儿。”

她恶*地诅咒:“那个小白脸以后养个儿子会没屁眼,养个姑娘会做婊子,得梅*,全身流脓长疮。”

我知道她指的是告密的司马昊。

她说:“姓唐的也会全家死光光,老天爷会来收他的。”

姨父紧张地说:“小点声,当心别人听见。”说着就去关门窗。

姨妈咆哮着说:“听见怕什么,大不了吃枪子。别以为他们有枪老娘就怕了,老娘摸枪的时候他们还在吃奶呢。”

姨父叹气说:“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劲松的大学看来是上不成了。”

姨妈愤愤地说:“那个狗屁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劲松要是被开除了,我养他一辈子。”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姨父说:“按理说,这事也怪不了劲松,他应该还算是烈属,他爸就算以前有些不检点,牺牲了是事实。他们要是连这点都不认了,我就到民*部门告状去。”

姨妈说:“不是烈属又怎么了,难道还不让他活了?有本事他们把我们一家都打成反革命啊,当心把老娘逼急了,把老鼠药撒到自来水厂去,大家都不活了!”

这时,楼上传来表姐的唱腔,哀婉动人。

姨妈歇斯底里地说:“唱吧唱吧,怕什么呀,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们都在唱戏呢,一个个披着画皮,人模人样的。”

我想,姨妈这天说的话,足够她被枪毙好几次了。

我以为我那天晚上会失眠,没想到睡得很好,扑朔迷离的身世和上大学的事不再纠缠着我,它们全都像包袱一样放下了。我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父亲的那条牛仔裤着火了,火势越来越大,把姨妈家的阁楼引燃了,然后火势迅速蔓延,从剧团大院烧到米家花园,烧到文华书院,烧到榆园,一直烧遍昙华林,烧到司门口,接着又从武昌烧到汉口、汉阳。许多人在街上奔跑着,他们有的穿西服,有的穿牛仔裤,有的穿旗袍,有的穿连衣裙,有的穿比基尼,他们的衣服上都燃着火。哦,他们还都在歌唱,有的唱邓丽君的歌,有的唱汉剧,有的唱*梅戏,他们在火中载歌载舞,火光如同幽灵一样到处跳跃着,如同一张张脸,有父亲的脸,有母亲的脸,有修道院那个穿紫色旗袍的女人的脸,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仁慈,充满了温暖,充满了爱情和诗意。

清晨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脸上冰凉冰凉的,一摸,好像是泪水,但我的眼角是干燥的。我看见自己的房门虚掩着,似乎夜晚有人进来过,是姨父,还是姨妈?或者是表姐?

哦,是谁刚刚哭过,把眼泪掉在我的脸上了?

是谁,昨夜到底是谁的眼泪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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